第四十五章

已是秋意浓,田间一片金黄,风过麦浪,犹如灿灿不绝的光滑绸缎。本该是农忙的时节,田垄间却空无一人。

坐在寥寥无人的牛车上,奚晚香沉默地抱着怀中一个土麻布做成的包裹,表面凹凸不平,似乎装了满满的干柴树枝。

奚晚香瘦了,下巴尖了出来,原本软白团子一般的脸蛋已然只有巴掌大小,虽然腮帮子还是有些婴儿肥,显得圆鼓鼓的十分可爱,而一双含水杏眸依然清澈漆黑,如同暗夜中的星萃一般。身上是家里最好的衣裳,却因为在长个子的时候,做得大了一些,因此显得空荡荡的,靛蓝带灰的料子放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然而这平凡粗糙的衣裳却全然遮盖不住晚香的浑然灵气。

车辙辘辘地在满是黄土的乡间小道上行过,带起一阵铺天盖地的尘埃。

晚香蹙眉,掩了鼻。张妈妈本该与自己一同去奚宅,只是她的小孙儿亦出现了瘟疫的前兆,便火急火燎地赶了回去。

而此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正跌跌撞撞地在田埂上走,怀中似乎抱着一个半大的总角孩提,口中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当牛车经过的时候,却突然嚎啕哭了出来,抱着怀中早已无意识的孩子,跪倒在了荒凉的田埂上。

晚香抱紧了怀中的包裹,叹口气低下了眼睛。这一路过来,她已经见多了这样的场景,白骨蔽平原,阖门殪,覆族丧。这场瘟疫让人猝不及防,一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湘南,可谓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

坐在自己对面的老婆婆是奔丧回来的,远在山里的儿子一家都死于这场瘟疫。她没哭,只是痴愣愣地坐在茅草横叠的板上,时不时地嘿嘿笑着,满脸的褶皱让人一笑起来便更为骇人,似乎已入疯魔癫症。

晚香闭上了眼睛,心中乱得很,驿站的信使早已不知哪儿去了,书信不通,亦无人前来相报。奚家百年,自有祖宗保佑,然而天灾之下,人人皆自危,谁又能在老天爷的捉弄之下拍着胸脯打包票?

默默祈祷了一路,牛车终于在天黑之前到了台门镇。

奚晚香小心翼翼地从车上下来,牛车走得慢,又是一头没什么气力的瘦牛,因此这车便坐了整整两天。下来的时候没留神,险些扭了脚。

四年,四年了。初见时虽不觉得繁华非凡,但至少热闹,主街闹市亦摩肩接踵,于阳明山怀抱之中薄雾时绕,霏霏霭霭,恍若世外桃源。

只是现下的模样亦让人胆战心惊。街上萧条不堪,难得有人出现,皆匆匆穿行,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一抬,掩着口鼻,生怕亦染了瘟疫。哭号声此起彼伏,枯黄梧桐叶铺了一地,到处都是清冷的肃杀之气。

奚晚香几乎是一路跑着到了奚宅,这苍凉悲惨的场景她根本不愿再多看一眼。

“宋妈妈,李管家!”奚晚香扣着奚家紧闭大门上的铜环,只是半天亦没人前来开门。她顿了顿,心中的恐惧即刻放大了数倍,里面……里面有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人儿啊。

不做细想,晚香换了拳头,用力敲砸在漆黑的门上,这门几年不见,似乎又黑了几分,浓郁沉闷地像是要将自己的意识都裹挟进去。

“嘎吱——”终于,正当晚香考虑是不是应该翻墙进去的时候,门缓缓地开了。

门缝中出现了宋妈妈的脸,她用白纱布掩着口鼻,不住地咳嗽着,眼睛警惕地往晚香身上看一眼,又陡然亮了亮:“二小姐?这关头,你怎么回来了?”

来不及多做解释,晚香抱着怀中的布包,忙不迭地闪进了门缝:“宋妈妈,祖母,堂嫂她们怎么样了?奚家还好吗?”

宋妈妈又重重咳嗽一声,哑着嗓子道:“不好,二小姐先跟我来,奴婢跟你慢慢说。”说着,宋妈妈便惶惶然往庑廊一边走去,回头道,“原本奚家离镇上远,因此镇上瘟疫开始蔓延的时候,宅子里还是安宁无事的。老太太睿智,当机立断地锁了奚家大门,不准任何人离开,也不准任何人进来。只是防不胜防,这瘟疫的疠气最终还是飘到了这儿。”

晚香不由得心头一紧,手心开始不住冒汗,嗓音都有些发颤:“所以,祖母和堂嫂……”

宋妈妈叹口气,继续道:“奚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弱,很快便染上了瘟疫。宅子里不少人都开始咳嗽发热,冯姨娘避之不及,不肯去照顾奚老太太。而少夫人心肠好,不仅伺候好老太太的起居,还安抚咱们一大宅子的下人,把开始得病的与尚未得病的分离开来。只是好人没好报啊,少夫人也没得逃过瘟疫。”

奚晚香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愣愣地重复着宋妈妈的话:“没得逃过瘟疫……宋妈妈,你这话,什么意思?”

宋妈妈见晚香的面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恍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呸”几声:“少夫人只是感染了瘟疫,且不过前几天的事儿,因此兴许还不是十分严重。”

屋子里暗啊,暗得似乎看不见天日。

殷瀼背着手,站在门窗皆关得死死的房内,明明外面是这样大好的清朗天气,可却连一丝阳光都不敢放进来。她略略俯身,趴在槅窗上,似乎能闻到外面清新的空气。然而倏然吸了冷气,好容易平稳下来的呼吸便又被打了乱,剧烈地开始咳嗽起来。一咳嗽便仿佛全部的力气顿时都被用尽,只得扶着桌沿,小心地在罗汉床上坐下来。

殷瀼抚着胸口,咳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才慢慢缓过了气。见多了宅子里患病的人,她明白,这不过只是刚开始,接下来会发热,继而浑身虚汗,那一身一身的冷汗,能把整张被褥都浸湿。在之后几天,人便脱了力,没了形,虚乏地水米难进,在昏昏沉沉中痛苦死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侧躺了下来,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中竟莫名出现了晚香小小软软的团子般的脸蛋儿,没想到啊,在死前最后的时光,竟然最怀念这个曾经让自己难得开怀的小丫头。那短短半年余的记忆,在平淡晦暗如现下环境一般的年华中,竟是最绚烂的一章。

任由自己的思绪恣意游走,远远的几声“堂嫂”便飘进了耳朵,恍若游丝,隔着重峦叠嶂,十分不真实地在耳中回荡。

殷瀼淡然一笑,果真快死了吗,这都开始幻听了。

“堂嫂,堂嫂!开门,我是晚香!”

清越的声音骤然放大,殷瀼微阖的眸子倏忽睁大,晚香?难道不是幻觉?殷瀼即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空气忽然激起了千层浪花,让她竟不知所措。

在下人面前从来冷静温和,有条不紊的少夫人,此时竟慌了神,她不可置信地从床上下来,却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裙角,重重摔到了地上。

磕到了手肘,疼。

太好了,不是做梦。

熟悉的门户依旧紧闭,晚香用力推了推门,却发觉这门从里面上了锁。宋妈妈说这是少夫人的授意,她担心自己再把瘟疫传了出去,因此便让下人定时前来送饭,等到人走了之后,她才自己开门,把饭菜拿进去。

又敲了片刻,里面却还是毫无动静。晚香敲门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宋妈妈在边上痛心地轻声说:“少夫人染上瘟疫四五天了,病来如山倒,或许已经没知觉了,要不就是已经,没了……”

听到这话,晚香顷刻如遭雷击,手中一松,怀里的布包顿时掉到了地上,从开口中掉落出几条枯树枝一般的东西。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无助过,无论是上一世,还是如今。

奚晚香悄无声息地伏在门上,把头埋在胳膊间,肩膀一耸一耸,似乎极为悲恸,手腕上的碧玉翡翠镯似乎通人性一般,顿时变得黯然无光。

忽然,一声清淡的笑声从门后传来。奚晚香愕然从胳膊间抬起头,她小心地把头转过去,不顾爬了满脸泪水的狼狈模样,问宋妈妈道:“宋妈妈,你听到笑声了吗?”

宋妈妈被唬得一阵觳觫,这宅子已经因瘟疫死了几个人了,这会儿连风声都透着悲戚的呜呜声,她忙瞪着眼睛摇头:“没有,我什么都没听到!”

这下晚香疑惑了,明明听到门内的笑声,听着还像是堂嫂的声音。于是她试探地问了问:“堂嫂,是你吗?我是晚香啊,你把门开了好不好,晚香想你……”最后一句,消湮在哽咽中,三分害怕,七分哀伤。

“傻丫头,堂嫂知道是你。”殷瀼把头靠在门上,明明应当担心地让她赶紧离开,可这会儿心里却无端高兴起来,殷瀼的唇角不由得弯了起来。

这会儿宋妈妈总算也听得分明了,赶紧朝奚晚香点点头:“二小姐,少夫人还在!”

晚香的眸子又明亮起来,她扒着门缝说:“堂嫂,我带了药材来!只要把它煎了连着喝三帖,就没有任何病症了。你一定没事的,祖母也会没事的!”

“真的么?”堂嫂的声音轻轻的,似乎没什么力气,“宋妈妈,你给二小姐系上面纱了吗?要是她也染上瘟疫了,我唯你是问。”

听到这话,宋妈妈浑身一凛,要死,方才又急又慌,还真忘了给二小姐戴上面纱……

瞧着堂嫂果真不相信自己,晚香忙从地上把那装着枯枝的布包重新抱了起来,抽了抽鼻子,笑道:“堂嫂你看,这是津门镇旁边山上的柴胡和干葛。原本津门镇整个镇子都染上了瘟疫,死得七七八八了,可这药真真灵光,随便煮了一下,喝了之后竟一下把命悬一线的都给救了回来,津门镇染病的都治好了,堂嫂,你相信晚香,晚香绝不会让你死!”

又等了片刻,门间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铜钥匙穿过锁眼,紧闭的门终于开了。

阳光自淡薄的云间穿行而下,拂过晚香玲珑的身躯,一下盈满了整个房间,将终日的灰暗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