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进了钱庄,李四春正在指使新来的丫鬟烧水煮茶,颐指气使的模样让晚香不由得想起第一次来钱庄被他当作乞者的场景。然看在他今日表现令人十分满意的份上,晚香便没与他多做计较,只斜了他一眼,揶揄道:“这会儿倒是成了大爷了,刚在奚家不是几欲先走的吗?”

李四春脸上一顿红白,忙腆笑着扯开话题:“二小姐可别那小的开涮了,倒是少夫人,从宅子过来之后便瞧着有点异样,您还是先去看看她吧!”

晚香一愣:“堂嫂怎么了?”

李四春摇摇头:“小的亦不知,兴许是累着了。”

三步并作两步,晚香急匆匆地走过回廊,伸手撩开门下的蓝布帘子——她长高了许多,这帘子已遮了她的视线了。

坐在书案后的堂嫂一如沉静,只是身子有些懒乏地靠在太师椅的一侧,手上执了本账册,见到晚香进来,便抬了眼睛望着她:“来了。”

这话听着让人心里发毛,亦仿佛是两人之间的细小默契。奚晚香绞着手指,走到堂嫂身边:“堂嫂,听说你不舒服了?”

见着晚香小心仔细地望着自己的模样,殷瀼心里的烦乱随即平复下来,她放下账簿,捏了捏晚香垂在袖口中的手:“没事,堂嫂就是有些头昏,兴许是出来得急,路上吹了冷风罢了。”

“那便是伤风了,我给堂嫂找郎中去!”晚香眉毛一拧,咋咋呼呼地便要往外跑。

殷瀼忙拉了晚香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嗔怪地看着她:“瞧着以为是个小大人了,怎的还这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已经吩咐让李四春去煮姜茶了,一杯滚烫的喝下去后,定然就没事啦。”

晚香嘴唇嘟得老高,一脸的不高兴,转念一想,又说:“晚香只是担心堂嫂要是病倒了,钱庄的生意可怎么办呢?这会儿正近年关,恰是最忙的时候,又有李四春说的这些问题滞着,若堂嫂处理不好钱庄的事儿,可不落了冯姨娘的下怀,让祖母看轻了去?生病最误事了,况且现在还有二嫂虞氏……”说着说着,晚香的声音便越来越轻,她只凝视着堂嫂的眼眸,心里丝丝的生疼。

殷瀼还能说什么,她微微叹了口气,这才松了晚香的手腕,嘱咐道:“也罢,让官儿去请了郎中来罢。”

那官儿便是新来的丫鬟,原是家中贱养的,因而没名字,殷瀼觉得不妥,便替她取了个名。官儿手脚伶俐,炉子上生了火,便快步跑着去找郎中了。

郎中来的时候,晚香正依偎在殷瀼的身边,装着聚精会神地看她盘账,实则早就闭上了眼睛,细细地闻她身上柔软清甜的淡香,把在奚家的烦恼事儿和烦恼人儿都忘得一干二净。因此郎中一声不吭就推门进来的时候,着实让她惊了一跳。

“嗯?怎么是你?”奚晚香扶了扶头上似乎已然歪斜的发簪,好奇地瞅着郎中,“瘟疫后,你不是去各地医病了吗?”

郎中比往日讲究了许多,衣裳亦是绸缎面的,不似当年简朴破旧。他嘿嘿一笑,奚二小姐他还是颇为眼熟的,只是印象中虽长得可爱乖巧,却是个时不时发烧积食的病秧子,忙恭维地笑着说:“出去转了一两个月,声名赚够了,想着还是老家实在,便又回来了。几年不见,二小姐越发精致了。”说着,他便放下药盒子,上来来替晚香诊脉。

晚香一把拍了他的手,不满地瞪他一眼:“不是我,是堂嫂。”

郎中一愣,忙尴尬地转向殷瀼,把脉枕送到殷瀼手边。

不出殷瀼所料,果真是在路上受了风,加之这几日钱庄事宜繁多,家中更多烦心事不断,这才有些头疼。

郎中写完药方子之后,提了药盒子便走。晚香说是将这药方出去交给官儿,让她抓药去,实则将郎中拦了下来。

这会儿钱庄来人不多,李四春亦不知去哪儿偷懒了,正堂空荡荡的。奚晚香仰着头望着比她高许多的郎中,微笑道:“叔叔,晚香想让你帮个忙,你意下如何?”

郎中有些茫然,奚二小姐鼓鼓的小脸看着十分有亲和力,让人就想一口答应下来。可他还是颇谨慎的,听闻奚家少爷刚回家,还带了个小娘子回来,许是为了这事儿。可不成,家里还有妻儿,若是纠缠进了这乱七八糟的争夺……

瞧着这郎中嘴角微抽,满脸纠结的模样,奚晚香不疾不徐地说:“郎中叔叔可别忘了,当日是谁让你出了这个风头?若不是我的药材,恐怕连你家都得遭受瘟疫罢?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呢,这会儿晚香不过就是想请您出来帮忙说两句话便可,这样小小的忙,郎中叔叔这等好人应当会答应的吧?再说了,晚香绝不可能去害人的,不过为了自保罢了,叔叔千万相信我。”

郎中硬着心肠想推辞,可想到确实是因着奚二姑娘的药材,才救了众多性命,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帮忙。况且奚二姑娘瞧着温顺纯良,黑白分明的杏眸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真不像是会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人,着实让人难以拒绝。郎中只好吞着唾沫,艰难地点了头:“是哪两句话?二小姐且吩咐。”

奚晚香抿唇笑了笑,轻声道:“一则嘛,近日奚家会遣人来传你,叔叔一口咬定有喜了便是。二来……”晚香又嗤一声,神神秘秘地朝郎中招了招手。

听完奚二小姐的话,郎中大惑不解,这真的不是在闹着玩儿吗?只是自己之前已经答应下来,郎中只得满腹狐疑地点了点头。

郎中走了之后,李四春才悠悠然摇着蒲扇,哼着小曲儿从后面转出来,见到二小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忙又转了回去:“小的没有偷懒!正帮官儿看姜茶呢!”

“听说,在永州经营得十分景气的陈氏布坊,准备在这儿也开一家是吗?”奚晚香并未生气,倒是煞有其事地朝李四春开口道。这陈氏布坊是她方才枕在堂嫂胳膊上,眯眼的时候看到的,这家布坊想开爿“连锁店”到台门镇来,因而想向钱庄贷些钱——想来奚家的布坊经营不善的名号都已经传得如此之远了。只是这陈氏布坊也颇没有眼力劲儿,却不知台门镇的钱庄与布坊皆是属于奚家的家财,哪能把钱贷给他,因此账目明细上便画了个小小的叉。

晚香看到那家陈氏布坊欲贷的钱还不少,想必是准备在这儿好好经营了,可谁知竟没有摸清楚套路,便如没头苍蝇一般往这儿撞,这才出师不利。

李四春眨眨眼睛:“二小姐怎知?陈氏布坊的掌柜的还亲自跑到咱们台门镇来看看呢,店都已经张罗好了,说是预备年过了就开张的,可谁知竟卡在了贷钱这一关,啧啧,可见生意做得好又怎样,没钱不还是夹着尾巴做人?”

奚晚香不置一言,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个子太矮够不着,只拍到了胳膊。“那家布坊开在了哪里?我亲自去看看。”晚香说,“对了,若堂嫂问起来,你就说我肚子饿了,出去买汤团吃了。若被她发觉我去找那布坊,看我不打你!”

虽然这话说的威胁气息十足,可到底嫩生生的,李四春憋着笑,点头把布坊的地点告诉了奚晚香。

从布坊回来,已是暮色满天。奚晚香迎着落霞回来,远远便看到堂嫂站在钱庄门口等她,堂嫂身上披了件及地的白色袍子,那本是她给晚香穿的,不过方才走得急,晚香忘记披上了。殷瀼的如深潭幽静的眼神系在晚香身上,她等了晚香一下午,本又急又气,只是看到那顽皮的丫头高兴地朝自己奔过来,那些情绪便瞬间化作了青烟。

“堂嫂~”晚香一下扑在殷瀼怀中,仅半日未见,便让她如斯想念,“我饿了。”

殷瀼轻轻掐了掐晚香的腮帮子,轻咳一声,缓缓地说:“可我怎么听李四春说,你去买汤团吃了?”

呃……

万万没想到,没有栽在那不靠谱的李四春手上,竟然自己傻兮兮地跳进了自己的坑!

晚香只好扯着脸皮继续撒谎:“没,没吃上,那家汤团铺子关门了。”

“真的?”殷瀼自然不信她。

晚香一本正经地点头:“真的。”

“可我早晨来时还看到它开着呢。”

“许是生意不好,早早地关门了也不可知呢。”晚香忙板着堂嫂的肩膀,把她推进了门,“外面风大,堂嫂莫要再着凉了!”

晚香的手指嫩嫩的,柔软而温热,轻按在太阳穴,恰到好处的力道从穴道缓慢传入,如同一道清流,将殷瀼的疲惫与头疼都揉散了。

“堂嫂,好些了吗?”奚晚香站在殷瀼身后,柔声问道。顺便越过她的肩膀,看到她手上的账本中密密麻麻熟悉的小字。

殷瀼点了点头,放下账簿,一侧的药已经放凉了,她执着汤匙搅着墨汁一般的药,顿了顿,便顾自笑了起来。

堂嫂笑起来真好看啊,贝齿微露,眸如钩月,若霰雪初霁,若清晨日升。奚晚香怔然,又觉得触着她肌肤的手指有些发烫,忙无措地把手缩了回来,喃喃说:“堂嫂你笑什么。”

殷瀼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想到那时候你不肯喝药,堂嫂一威胁你,说要自己把那药全喝了时,你却夺过去一口气喝光了……”说着,殷瀼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奚晚香默然,好尴尬!

“好嘛好嘛,那时候堂嫂替晚香喝了一口,这会晚香也喝回来好了!”

说着,奚晚香便要去夺堂嫂手中的药碗,谁知被堂嫂瞪了一眼,旋即她便仰头将药喝完了。

殷瀼放下碗,又咳嗽了几声,拿丝绢擦了唇角,瞥见晚香有些赌气的模样,便哭笑不得地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连药都要跟堂嫂抢吗?堂嫂哪舍得你喝一口苦的。”

这话晚香喜欢听,一下笑了出来,腆着脸坐到堂嫂身边,把罐子里的蜜饯取一两颗出来,送到堂嫂唇边。堂嫂吃得很小心,没有碰到晚香的手。

奚晚香放下了蜜饯罐子,擦干净手后便轻轻抱着堂嫂的胳膊,看她又开始盘账。她没有问堂嫂,李四春说的问题解决了没,亦没有提及布坊的一星半点。她阖上眼,想到下午拜访的那陈氏布坊掌柜的,自己以奚家二小姐的身份允诺将钱贷给他们,大话是放出去了,可究竟该如何下手,她却还有些混沌。

重生之前趁着年轻,看了几本宫斗宅斗发家致富的小说,还对其嗤之以鼻,没想到竟还有方恨少的时候!

唯一在那儿得到的消息便是,台门镇各类布都是由永州的车马大户韩家送进来的,而韩家管事的少爷今年娶了媳妇儿,正是当年在开宁书院的小雀斑同窗,白芷姑娘。知道的时候,晚香有点儿懵,白芷可以啊,真没想到这么出息啊!想起当年她恬不知耻偷吃晚香零嘴的模样,倒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正胡思乱想着,冷不防堂嫂淡淡问了一句:“这会儿都快回家了,还不把藏起来的单子拿出来吗?还真想让堂嫂被祖母责备吗?”

啊啊啊,竟然忘了把做手脚藏起来的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出来!

不对,堂嫂竟然知道是自己藏的单子!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