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不日,李管家便执着这几年两家布坊的账目上了杜家。

在李管家走前,奚二小姐教了李管家该如何为员外列数优势。在听了二小姐的一席话之后,李管家茅塞顿开,尽管走到了员外家,还是忘得七七八八,可总算说得杜员外心动了几分。

一切皆如晚香所料,杜员外正苦于求不得布料,此前在筹备印染行当的时候,他便把眼睛盯上了奚家的布坊,可惜当时遣人去说,却吃了闭门羹。这会儿送上门来,岂有不收的道理?

奈何杜夫人谨小慎微,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想什么便能送上来什么?她一把拦了杜老爷,笑面虎一般收下了账簿,说要这几日好好琢磨琢磨,三日后再给答复。

杜员外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吞了这两家布坊了,他早已想好了,等把这两家布坊吃下来,便把其中一家改为印染的染坊,照着之前在永州那掌柜的经营方法,必然能在四五年之内回本,还能大大地捞回一笔。

况且他遣人上门去瞧过了,确实布坊的库存还有满满一屋子,且整个布坊颇有气势,一看便是经营了上年数的老铺子,从前便觉得其口碑响亮。更甚,杜员外此前不在镇上,因而对布坊因查出私贩宫绸而几遭查封的事儿毫不知情,杜夫人以此殷殷劝诫的时候,被杜员外毫不迟疑地忽视了,只当是妇道人家,见识短浅。

况且又是儿媳的娘家人,杜员外便想当然地认为奚家绝不可能把注意打到自家人身上来,必是一心想要相得益彰才准备将管不过来的两家布坊卖给他们。

杜员外似乎一早便忘了算命先生“今年流年不利,不宜金钱往来,最好呆家里养着”的告诫,想着这两家布坊,恍如肥得滴油的两块肉,就像杜家东山再起,重现当年富得辉煌的时刻的一块垫脚石。如今这块垫脚石已经主动铺在了脚下,怎能有不踩的道理?

就这样同样也抱着私心,杜员外亲自上奚家,允下了这桩生意。

杜夫人没法子,只抱怨着觉得,从前一贯做事思前想后的老爷,怎的遇上布坊印染一类的,便突然来了劲儿?说到底杜家管事的还得是员外,她只好不情不愿地也答应了,可心里总觉得毛毛的。罢了罢了,不过也就毛两百两的银子,这些钱杜家凑巴凑巴还是出得起的,按着老爷的打算,或许真的能在四五年之内回本罢。

钱财交易得在钱庄进行,因而杜老板便跟着奚二姑娘一块儿去了钱庄。一路上,他听闻自己儿子从前与钱庄有过什么约定,为了那三百两银子从钱庄顺利取出,押上了钱庄一年流转盈余的分成,瞧这小丫头乖巧可爱,又眼巴巴地瞅着自己,杜老板便爽快地做主,把这分成之事夹带在当前收购布坊的交易中一笔勾销了。

喜滋滋地执了两家布坊的房契,杜老板便回了家,还准备让自己一直赋闲在家的儿子来掌管这两家布坊,自己则亲自去永州进一些印染的原料。

不多时,这消息便传遍了杜家。一直不管事,没听说此事的杜少康惊了一跳,尤其是得知自己与奚二姑娘的约定被父亲一并拂了之后,更是觉得郁结。对于这个机会他还存着些妄想,这么一来,便顿成了镜花水月,彻底幻灭。且自己对做生意一窍不通,连账目都不怎么看得明白!又不好直说,只能半推半就地答应了,日后恐怕是免不了因生意亏损严重而被父亲责备的。

消息传到清瑟耳中,她是有片刻感慨的,毕竟这布坊从前都是母亲在打理,她幼时亦时不时跟着过去玩耍,如今竟归了杜家,物是人非。然则她很快便释然了,原来这就是晚香的办法,一百八十两并非高得吓人的数目,可对于如今江河日下的布坊而言,已经是超了几乎一半的价值,她能如此顺利地宰杜家一笔,把空壳子一般的烫手山芋甩给杜家,还让杜员外心甘情愿,也确实是有几分本事。

一百八十两是晚香想的法子赚进来的,因此奚老太太便给了她支使的权利。奚晚香这样小的年纪,拿这么多钱来做什么呢?

她笑眯眯地从祖母那里接过来银票,转头便给了堂嫂。美其名曰,让堂嫂帮她保管着,实则全部都给了殷瀼,晚香想的是,如今祖母身子羸弱,不胜当年,而冯姨娘已俨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了,那么堂嫂便基本是家里的当家的主心骨了,况且她手上管着钱庄,那么多钱财的流通,堂嫂手上得有足够的钱,才能有底气,晚香也能放心。

一百八十两对于几月前才上缴了一大笔充公钱的奚家而言几乎是当前家产的一半,而这半壁的家产都落到了殷瀼手中。

她虽一如往常淡然,待下人温和谦逊,待长辈恭敬循礼,从不把自己高看多少,骄傲几分。可明眼人都明白,整个宅中,少夫人便是除了老太太外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了。

奚晚香乐得见到堂嫂如今的处境,她想了想,似乎这就是自己绞尽脑汁为她能做的所有了,让她在这个家中行得端正,站得稳当,就算晚香不在,亦没有一个人敢欺负她。

奚晚香像是已经预料到自己将离开奚家祖宅一般,把能为堂嫂所做的一切都铺设完全,把一切对堂嫂不利的人都摒除在外。

五月初,阳明山的枇杷成熟了。听说整个山坳中结满了枇杷,黄澄澄的,犹如少女清媚羞涩的回眸。

听宋妈妈说,阳明山藏风蕴水,因而生长出来的时令水果都鲜灵极了,那枇杷剥了皮,便是一股子清甜香气,入口汁水充溢,山野之间清爽的甜味萦在唇齿之间,回味仍甘。

晚香好容易说服堂嫂与她一道去摘枇杷,她特地让谨连一同前去,取了个挺大的篮子,若吃不完,便与堂嫂一块儿做枇杷膏。或者把它们满满地浸在冰糖水中,密封几日,便是可口的蜜饯,亦能存放更长的时间。

天色熹微,晚香便高高兴兴地拉着堂嫂的手从宅门出来。

她穿得仍然是堂嫂的衣裙,曳地的百褶如意月裙,柔粉的交领,领子袖口皆绣着卷云纹饰。她说堂嫂的衣裳袖底生香,穿着让人觉得格外地舒服自在,因此便不愿让堂嫂为她更做新衣。

只是还没走到小桥,还没与堂嫂再玩一回打水花,晚香便眼尖地看到河对岸快步走来的张妈妈。

奚晚香的脚步顿时滞在了原地,殷瀼亦看到了张妈妈。

张妈妈自从瘟疫之后便回家照看孙儿了,这回又一次亲自上台门镇,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奚晚香心中不由得打起鼓,她握紧了堂嫂的手,似乎张妈妈的出现便是一道讯号,一道要把她与堂嫂分开的讯号。

张妈妈亦看到了三人,仅仅半年,她便苍老了许多,从前矫健的步伐亦显得有些踽踽。她一见到奚二小姐,松弛的眼眶中便迅速充盈了眼泪。

“小姐!”张妈妈嗫嚅了片刻,才站在桥上喊了奚晚香一声,又迅速跑近,停在奚晚香面前,瞧着她一脸迷惘的模样,浑浊的眼泪滚落成一行珠子,“小姐,夫人……夫人去了!”

奚二夫人逝世,不过就是半个月之前的事儿。

奚晚香起先不愿相信,母亲在瘟疫的时候还好好的,甚至体格好到都没有感染上瘟疫,还帮着她一块儿煎药,救了整个乡镇的人。怎的,说没就没了?

张妈妈说,夫人的肺病一直时好时坏,且此前奚二爷染了风寒,又日夜颠倒地作画写字,夫人帮着照顾他,又要操劳家务乃至书画铺子的生意,几个月下来便积劳成疾,再次诱发了肺病。病来如山倒,小镇上又没有好的郎中,一时没有挺过去,从倒下到去,不过就三四天的时间,甚至都没法子赶来让晚香小姐去见母亲的最后一面。且张妈妈自己亦是在奚二夫人去世之后几天才得知的消息,此前一直在家里照拂孙儿,因而心中便万般愧疚,火烧眉毛一般赶过来了。

奚晚香怔在原地许久,山涧清越,百鸟鸣啭,皆失了声,她仿佛被一下扔到了空虚寂冷的山洞。唯一听得到堂嫂贴在耳边,温声细语的安慰声。

这是奚晚香第一次直面亲人的去世,无论是前世,还是重活的这一辈子。

她从未见过奚远镇,因而对此前家中的丧事并没有多大悲恸。而奚二夫人是小晚香的血脉至亲,就算晚香的魂不觉得痛,她身体的本能亦让她的太阳穴一时如针扎一般,一直刺到脑仁中,刺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

奚二夫人对晚香而言,算是个不错的人罢。

她是乡下的女人,淳朴厚道,为人与善,亦对晚香倾其所能地好,虽然她能给的不多,又没读过书,不懂什么道理,可心肠却是善的,甚至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雪花偷吃了家里所剩无几的腊肉,她气得不给那胖猫饭吃,可没过一天便心软了,骂骂咧咧地在猫碗中倒了吃剩的半条鱼。

虽然她会固执到近乎愚蠢地相信抽□□会传染,还因此让晚香少与殷瀼接触,甚至还伤害到了殷瀼,可这都是以晚香的安危为出发点,她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方式,竭尽所能地保护着自己的女儿。

奚二夫人这一辈子简单而纯粹,夫君、女儿,便是她的全部。出嫁从夫,便是她的全部写照。

晚香没有哭,她有点懵,任凭堂嫂温柔地抱着她,抚摸着她的髻发。回想起来,那样鲜活的一个人,总靠在门框边冲自己笑,让自己慢点走,晚香咳嗽时会紧张地皱眉,吃不饱时会面露自责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沾露娇怯的枇杷最终没有摘到。晚香答应张妈妈当即便启程回家,只是在此之前,她还要做一些事,她还有一些人不放心,不能就这样甩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