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翌日近午,听闻消息的奚晚香让宋妈妈陪着,一同来了杜家。

雨停了,暑气顿失,只留了沿街沁人新绿与闲适坊市。

宋妈妈也是听杜家遣来的小厮添油加醋地说的,这会儿又把听到的重新复述给晚香,自然愈发离奇。然总算其中的大事件都说了清楚,杜少爷死了,南风被抓,主仆相恋一事公之于众,这些都是确凿的。

一路从杜家进来,便没有碰着多少人,杜家这些年经营不善,本就散了不少佣人,又出了昨儿炸雷一般的事儿,自是显得愈发萧索难当。

入了别苑,晚香站在主屋门前,迟疑着敲了敲门。不出意外,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开门,甚至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一个扫地丫鬟恰巧经过,便好心说了一句:“奴婢见少夫人昨儿夜里似乎出去了,今早天色擦亮才回来呢。这会儿怕是正睡得熟呢。”

晚香扶着门框,问那丫鬟:“少夫人可说去哪里了?”

丫鬟摇摇头,又皱眉小声道:“少夫人从来都高高在上的,与咱们这些下人不亲近,奴婢们也不好随意搭问她,只见她回来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丢了魂儿似的,还不住发笑……”说着,丫鬟打了个冷噤,战战兢兢地要走开去,又忙加一句,“您可千万莫与少夫人说是奴婢透露出来的,少夫人脾气不甚好,又经了昨晚那些个事,怕是正在气头上呢……”

丫鬟细着嗓子没说完,屋门便猝然开了,奚晚香的手躲闪不及,险些被夹到门缝中。一院子人皆噤若寒蝉,瞪着眼睛朝屋内望去。

开门的便是清瑟。只是她愀损不堪,精致的妆容毁了大半,巧致的发髻散了,鬓发掩了她的半张面孔。奚清瑟冷冷地盯了丫鬟一眼,没什么心思与她言语,便转身朝屋内颤颤巍巍走几步,声音极为粗糙:“晚香,你进来,陪我说说话。”

仅是这样一眼,便让丫鬟吓得不敢再支声,一个激灵,忙提着扫帚跑远了。

宋妈妈有些担心地拉了拉晚香的袖子,听那丫鬟的形容,当下清瑟姑奶奶怕是有些失心疯了,让二小姐一人与她相处,宋妈妈不放心。奚家如今情形也不甚好,家里就没几个人了,若二小姐再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和中风在床的老太太交代!

晚香拂了宋妈妈的手,安慰地朝宋妈妈笑笑,便进屋,阖上了门。

清瑟似乎在一夜之间瘦了下来,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又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水痕和混乱的黛粉,许久才自顾自勾了勾唇角:“你怎么不问我,昨夜去哪里了?”

晚香坐在她身边,才开了口:“这还用问吗?瞧你这样子,便知南风在牢狱中过得不好,也不愿意跟你走罢。”

清瑟浑身抖了抖,她侧身对着晚香,隔着两层衣裳,肩胛骨还是十分分明,她紧紧握着拳头,又无力地松开,微微笑着说:“我去狱中寻她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光景,本咱们镇上的衙门便冷清,没什么人,也不管多少事,我去的时候根本没人看着。况且那牢狱栅栏破了个口子,那傻女人,只要跟着我走就可以了,我甚至连去哪儿都想好了,只要跟我走,今后我便和她隐姓埋名,她洗衣做饭做女红,我便心安理得地让她养着……这样一对快活神仙,多好啊,多好。可她,可她偏说怕坏了我的名声,说什么若她跟着我走了,那么天下人便知道我奚清瑟是一个与婢女厮混的可笑之人。因而就是不愿挪一步。我逼得狠了,她甚至,甚至要在墙上一头撞死。我本想把她打昏了直接带走,可没等动手,衙役便来了,我甚至没和她好好告别,就被架着扔出去了。”

“说什么杀人偿命,我自是知道杀人要偿命,可她是我的南风啊,就算她杀了一百个人,我也会站在她那边,要偿命就让我去偿命好了。况且,她杀杜少康,也全是为了我……她还说什么,和我在一起,便已经想到了这样的结局,甚至每一天都觉得是平白无故赚来的,早就已经满足了。呵呵呵。”

奚清瑟说一句便停一会,似乎喉咙难受极了,总不时停下来清嗓子。可她的神色却已平和从容,不见其皱一次眉。这样惨淡的画面,又有昨夜的凄风苦雨,灯影幢幢,晚香不能想象衙役扔出牢狱的清瑟小姐姐,伏在地上无望的画面。

晚香忙替她斟茶,可倒了半天,才发觉其中竟已一滴不剩。

清瑟摆了摆手,继续道:“人人都在说名声,说它是一种气节,是撑人筋骨、让人景仰的东西。可它却也是一种残忍的刑具,让人能主动为它前仆后继,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你说,名声这劳什子究竟有什么用?我要它来作甚?为什么南风这个傻女人宁可承认自己杀了杜少康,宁可去死也要保全我的名声?傻南风,我根本不想要这好听的名声啊。在这个世道上,就是喜欢,也要被处罚吗?就因为我们是同是女子,就因为我们相差太远?都怪我,都怪我,早知如此,我还与那姓杜的吵什么,把所有钱一嘟噜都给他不就完事了,现在倒好……”

清瑟说着说着,便剧烈咳嗽起来,捂着紫黑一片的喉咙,痛苦地弯了腰。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回还的余地,晚香明白清瑟只需要这一个宣泄的口子,能想得到的办法,迂回或激进,她已经都想全了,这般把自己关在屋内,怕是真的已经无可奈何了。

奚晚香什么都没说,只轻轻抚着清瑟瘦骨嶙峋的脊背:“下午便是判决的时候,想来杜家失了儿子,定会逼得很急,怕傍晚便能知道结果了。”

清瑟深吸了口气,才逐渐缓了过来,她点点头,疲惫不堪地说:“我不去了。”

出门的时候业已开了大太阳,从黑黢黢的屋内出来,日光炫目,让人有种隔世的错觉。似乎前一秒清瑟小姐姐还正与南风站在一起,催着自己去书院,一路上都挺着胸脯,骄傲又冷清的模样,可一眨眼,她便像开败了的花一般迅速枯萎下来,只剩了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

等眼睛适应了光照,晚香才眯着眼睛,发觉堂嫂竟站在不远处。

奚晚香心中发酸,便艰难地朝殷瀼笑了笑,脚像踩在棉花上一般,好容易走到她身边,轻声问:“堂嫂,你怎么来了?”她本是瞒着堂嫂跑出来的,可不知堂嫂在钱庄竟也听闻了此事。

殷瀼握了她的手,朝紧闭的门内望了眼:“所以,传的都是真的?清瑟和南风……”

也不知堂嫂在门外都听到了什么,晚香发虚,眸子紧紧盯着堂嫂,点了点头。

殷瀼又问:“你早就知道了?”

奚晚香遂又点头。

她忽然有些害怕,听闻女子相恋,堂嫂的反应会是如何?会不会如世人一般的嫌恶,觉得恶心?

殷瀼眉心拧着,好一会儿才展了平,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惋惜:“也是一对可怜人。”说着,转身,又牵了晚香的手,说,“再一个时辰,南风杀害杜少爷的案子便要受理了,你清瑟姐姐不去看了,我们替她去吧,且看看还有什么转机,再不济,好歹听个结果。”

晚香怔然,似乎没料到堂嫂会是这样的反应。她说这话,是默许女子之间的可能性?她知道晚香自己对清瑟南风相恋早已知情,却丝毫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堂嫂的手柔柔的,让她牵着,晚香沉重的心情总算亮堂了一些。

开堂的时候来了许多人,衙门门堂不甚宽敞,从来都是门可罗雀的,这会儿却是前所未有地挤满了人,皆是来看热闹的——台门镇不大,杜家昨晚在场的下人舌根子一嚼,一夜之间便如同春风拂野草,整个镇子的人便都知道了。相较婢子杀少爷一事,这些无聊的百姓,更想听主仆私通的轶闻。

开庭之后,南风便被押了上来,换了一身脏兮兮的囚服,脑子却清清爽爽,对杀人的事儿招供不讳,很快便画了押。又传了在场的两个小厮过来,惊堂木一拍,这两个胆子比豌豆小的小厮便把昨夜少夫人说的话忘了干净,随便指着南风便一口咬定亲眼见到就是她杀的人,其实他俩过来之时,杜少爷都已经死透了。

如此,此案了结。

婢女南风胆大妄为,持凶杀人,天理难容,不死不合法理,遂浸猪笼,以偿人命,平怨愤。

站在堂下的杜员外、杜夫人好受了一些,虽说血债血偿,可这丫头低贱,怎能与他们少爷相提并论?得是奚氏陪着去死,她才甘心。因此于那奚氏,杜夫人还是心有余恨,想着回去得好好整整那奚氏,非得让她掉层皮不可!

而十姨娘则亦带着三姑娘来了,她是知道奚氏与这婢子私情的,心觉让她也尝了丧爱之痛,也算是足够了。

挤在门口听审的人群便不高兴,那奚氏竟从头到尾都没现身,这丫鬟又矢口否认私通之事,而乡长又没深究这其中的奥秘,看来这传闻不过空穴来风,子虚乌有,端的没劲,不一会儿便走得七七八八了。

南风被装在竹笼子里,里头装了三四块大石,两个壮年男子挑着,都觉得沉重难当。她一路都是微笑的,似乎自己的死,换得了小姐的名声,给她俩这么多年的感情画上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句点,这一死,似乎是她命中注定一般,而南风不慌不忙地接受了。

汤汤河水没过南风头顶,浪头挺大,一瞬便吞没了她。

昏时没有云彩,如血的落日余晖便尽数撒到了波纹上,灿灿如同一曲凄婉无声的挽歌。

镇子上许久没有这样的大事了,跟过来看热闹的来了许多,有人说看到杜少夫人了,好事者忙回身去看,可那身影站得远,飘飘忽忽,像游魂一般,一晃,便在苇草中间消失了。又刚看着浸完猪笼,觉得瘆得慌,以为大白天见了鬼,便一哄而散。

是夜,杜家布坊走了水,发觉之时已是子夜,锣声一阵响,急急忙忙去救火,可还是完了,整爿布坊烧作了灰烬。无独有偶,杜家本宅竟也起了腾腾大火,可这火邪乎,竟只烧了主宅,停在了别苑门口,像是有意识一般却步。

杜家几口子人跑得快,留了性命,可屋子、银子皆付之一炬,人皆啧啧叹,这杜家怕是遭了天谴,犯了太岁,走到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