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诏擦着他额角而过,落地之际被他一把捞起,握于手心递到昭君面前,嘴角微微上翘:“你这是……喜出望外?”

“喜出望外你个头!”

昭君的一脸怒容落在他眼里,他不知将这个怒容做了个什么样的理解,竟朝着她迈过来,眼中盈出丝丝笑意:“这么些年了,你还是这个脾气……”他说的这个脾气指的是昭君旧日的脾气,早前已经提及过,昭君她爹原是朝中任内干一职的大人,她是家中嫡长女,自然就宠出了她一副火爆脾气。这些年来,她以为自己在后宫之中已经修身养性的十分淡泊了,却不曾想到,这世间有个人总能轻而易举的激怒她。

昭君将这样突如其来的愤怒划分到对仇敌的愤怒之中去,试想一下,你费劲心思千辛万苦的杀了一个人,原以为他已经死透了再无可能出现在你的面前,结果高枕才睡了没几天,他又活蹦乱跳的在在你面前得瑟了,且占了你亲弟弟的身体让你打不得杀不得……那该是多么令人感到憋屈的一件事。昭君觉得,这件事很好,非常好!

“很好,高欢,你能回来我真是高兴。”她勾了勾嘴角,转了身去同青蔷道:“高湛明日便要启程被贬边州,其间路途遥远,染病逝世自然是常见的事,再不济,摔断胳膊摔断腿也应该有一些吧?”见青蔷点头,又回过头来同高欢皮笑肉不笑道:“正巧,哀家还想着上一回你那么短命,该瞧的好戏都未曾瞧见就死了,真是太不值得了。你这回活过来就迟点再死吧。”又笑一笑,眼眸中隐有冷意:“怎么说,父子一场,你也该亲眼瞧一瞧你这宝贝儿子是如何死的……”

高欢沉默不言。

昭君掩口笑一笑,眉眼飞扬:“我可真是恶毒哟。”目光触及他的一脸肃色,顿一顿,笑意渐渐敛去:“这些,都是你应得的,不用谢我。”

她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说他是高欢,其实这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怎么会借着别人的身体活过来呢?但,有她重生一事在前,青蔷在前,她觉得高欢抢了她弟弟的身体活过来的这件事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兴许是借了她弟弟身体的缘故,从前不大言笑的高欢如今瞧上去有些吊儿郎当。

吊儿郎当的高欢偏头看着她,良久,道:“高湛已经落到如此境地,你放他一条活路也不至于将你怎样,就此放走他不成么?”

昭君抬脚顾自往外走去,晨晨金光柔和的叠落在她的肩头,衬着那朵绣在肩头的巨大的花盏越发熠熠:“不成。”

他拔腿几步跟上,行在她身侧,扇背轻轻敲上她的肩膀:“这件事于你有利无害,你再考虑一下。”

昭君头也未回,面无表情道:“考虑过了,还是不成。”

他揉一揉额角,苦心孤诣道:“你想要的不过就是皇位罢了,如今皇位已经交给你了,你拽着高湛,还想要什么?”

昭君顿了顿脚步,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我什时候跟你说过想要皇位了?”说完顿了顿,觉得自己表达的不够清楚,改口道:“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只想要皇位而已了?”

他立在她身侧,有风吹起他素色衣袂,眸光落在她身上:“你想如何?”

昭君想也没想:“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要他们娘儿俩一尝我们娘儿俩受过的苦,母债子偿,偿不完的媳妇还……”话出口,觉得自己竟能在一个大仇人面前这么心平气和的说话简直太没有骨气了,于是一句话尾音绕了几绕,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扬调:“这又关你什么事!”

高欢摸了摸鼻尖:“哦,对。不过话说回来,有时候生比死要痛苦些,你若是真的打算让高湛痛苦下去,就应当放他一条生路……”

昭君深深望他一眼:“你快去死吧!”

高欢眼中浸出些许笑意,了然道:“原来你这么不舍得我受苦啊——”

昭君从他手里接过遗诏,指着他转过头去同青蔷道:“你那个什么隔空取物,快使出来,把这玩意儿丢出去。”

青蔷:“丢,丢出去?哪儿呢?”

昭君作出沉思模样,片刻,一合掌坚定道:“听说魏国西边儿有个山寨子,里头住着一群未开化的野人,以食人为生,把他丢那里去。”

高欢“唰”一声打开手中折扇,甚风骚的摇了摇,徐徐缓缓的开口道:“你这有些不太道德……”尾音还未说出口,便瞧见青蔷抬手凭空做了个抹的动作,瑞兽嘴中吐出隐约白色香气,飘到他身侧之时却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扭转了一般,弯弯曲曲的在空中滚了几滚,连同着方才还在说话的高欢一起不见了。

青蔷抹完之后,有些惴惴道:“姑妈,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

昭君轻哼一声:“哀家觉得这样做非常好。”抬脚走两步,头也不回道:“宫中喜事将近,你费心一些,将演儿与同昌的喜事置办的热闹点。”

翌日一早,高湛随着一行被发配的罪人们一同出城去,远赴边州。临行之前昭君撑着青蔷的手颤巴巴的去送了一送他,日出山眉,晨光乍起,他只穿了件墨色的常服,立在石阶之下,相较于之前而言倒是平静了不少。

遥遥望去,这位负手立于石阶之下的青年衣冠整整,神丰目朗,倒像是谁家贵公子出游一般,瞧不出来半点儿狼狈。

他平静的看着昭君从百步石阶之上徐徐而下,停在他跟前时,才略略抬了眼,看着她问了一句:“你还来做什么?”

押送行队站的远,空旷宫门口,唯有昭君立在他跟前,就连青蔷也站开了些许位置。

昭君略扬了头看他,伸手想要抚上他的发丝,像是爱子将要远行,身为慈母的她恋恋不舍的想要将他的眉眼印刻在心头。被他躲开,手停在半空之中,面容之上依旧是悲戚的送别之色,可嗓音却是带了笑意的:“自然是送你最后一程了。”

他蹙眉,道:“你安排了多少人埋伏在路上?”

昭君看着自己的手心,轻声道:“不多,就几百个,分成了十几拨,一次杀不死你,两次也杀不死你,湛儿,你说接二连三十几次,能不能杀死你?”

高湛眼眸微颤,垂了眼帘,道:“你若是想杀了我,不需要花这么多力气,一刀就足以毙命。”

“哦。”她收回手来,拢于袖中,笑道:“你可以理解为,这是哀家的乐趣。”

高湛身形微滞了滞。

昭君似是忽的又想起来什么一般,柔声道:“啊,对了,忘了跟你说了。陆贞前几日已经同哀家求了个恩典,想要嫁于沈嘉彦为妾。你最记挂在心头的事情,哀家都替你做了,如何,开不开心?”她眼中缓缓攒出一个笑来,这些话就像一柄利剑,刺穿他的皮肉,刺穿他的心肺。

这是假话,但是陆贞的腰带还系在沈嘉彦腰间,她这么说,他没有理由不信。

高湛猛地抬起头来,双手发狠似的扣上她的肩,指骨因用力而泛青:“蛇蝎毒妇!你欺人太甚——”

昭君疼的倒抽了一口凉气,眉眼却是温柔的笑开来,抬头看着他,嗓音放的低低缓缓的:“欺人太甚?高湛,哀家就是喜欢欺负你,如何?”

远处立着的两排行队大约觉察出些许的不对劲儿了,几个半蹲在草丛边上剔牙的侍卫也纷纷的站了起来。

昭君凑得他近一些,眉眼笑开来:“你放心,你那心上人陆贞她心里也有沈嘉彦的位置,沈大人年轻俊朗又温文如玉,陆贞她嫁过去,会和他好好过日子,夫妻恩爱,举案同眉,不会有人再记得你,高湛,这些都是你娘给你种下的因果,再痛苦,你都给哀家受着……”眼角笑意愈甚,却是忽的转了个话锋,惊呼出声:“湛儿!你不认得哀家了吗?哀家是你母后啊——”

话音落,她已后退一步重重的跌在了冰凉地面上,青蔷急忙赶过来搀扶起她。高湛犹不能反应,望着自己空了的手心半晌,眼中蓦地迸溅出狠意:“贱妇!你这个贱妇!我要杀了你!”

一掌劈下去,还未触及昭君半分,便被急忙赶来的侍卫牢牢按住,动弹不得,只能一个劲儿的嘶吼着,外人瞧上去,倒真的像是一个疯子。

青蔷扶了昭君,怒道:“快将这个庶人带走!他疯了!彻底疯了!”

一众人压着高湛走的有些远了,高湛犹自咆哮着,言语之间的意思大约是昭君毒害了她母后,杀害了他父王,抢走了他的皇位,现在还离间了他同他最爱的女人。一旁有侍卫听懂了他的话,冷笑两声:“可不是疯子没错么!连这种事情都敢拿出来说。啊呸!”

昭君朝着远走的高湛挥了挥绣帕,装模作样的捻了捻眼角的泪,悲叹道:“湛儿,苦命的湛儿啊,你们小心点,别弄伤了他。”继而又用绣帕掩了脸,一派慈母作风无疑。

高湛被贬后几日,陈文帝终于表了个态,欲将掌上明珠,最为疼爱的同昌公主嫁于高演为后,高演欣然应之。继而择了个黄道吉日,一队喜仗队敲锣打鼓甚是热闹的将同昌抬进了皇宫。宫中上下热闹了足足七日有余,皇帝迎得新后,为给新后祈福故而大赦天下三年,免除税赋。这是当年萧唤云都未曾享过的荣誉。

祭过天地,上禀先祖,记入宗庙族谱,入昭阳殿叩拜太后,入主含光殿接受众妃朝拜,前前后后,忙碌了一整日。

入夜,棒子声敲了不知多少下,喜宴犹盛,沈嘉彦得了青蔷的令,挤进众臣之间将高演挖出来,将他塞进了含光殿。

殿内红烛曳曳,红绒花瓣覆满地面,瞧上去像是铺了一张红地毯。有微风轻动,琉珠叮铃,大红喜床之上端坐了位一身喜服披了盖头的姑娘。

那是同昌,他的帝后。

高演停在她跟前一步之遥,徐徐伸出手去掀她的盖头,一边掀一边镇定的打招呼:“丫头,许久不见啊……”最后一个字拖得老长,自他的目光望去,红盖头之下,艳妆明眸的小姑娘正捧着一只果子啃的卖力。

大约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缓缓的抬起头来看他一看,默默的把手里的果子往身后藏了藏,略抬眼看了看他,见他还在看自己,又藏了藏,红了脸皮:“我只是,只是饿得慌……”

高演端过一旁桌案上的糕点递到她面前去,笑道:“吃这个。”

同昌捂一捂脸,羞涩道:“不吃了不吃了。”又有些愣愣,抬头看他,睁大了眼睛:“你怎么在这里啊?”

高演默一默:“这是朕的新房。”

同昌捂着脸惊道:“天呐!我进错房了?”

高演有些踉跄,扶了扶额:“你也没进错房。”松了手,踱到她身边同她一起坐在床沿上,偏头看着她:“你要嫁的人是朕,开不开心?”

同昌捂着胸口,同他摆了摆手,道:“你等等啊,让我缓一缓。”说完便爬上床,直挺挺的躺在被褥上,望着顶上幔帐,良久,似乎还不能回过神来。

高演凑过一些:“怎么?开心疯了?”

同昌喘了口气,歪着脑袋看他,有些疑惑的蹙了眉,认真道:“可我,并不想嫁给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千万不要对皇帝结婚的细节考据,顾大人直接按架空程序来的,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