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溶溶,春花繁荣,夏雨阵阵,转瞬又至寒秋,庭中扶苏花木由枯转繁,又从繁凋零而落,携了肃穆杀意的西风一路卷进邺城,惊起了纷扬的黄色沙尘。

高湛终于养好了身上的伤,携十万大军遥遥而来,风吹起他身后赤黑战旗,整齐大军的铠甲泛出幽幽冷光。此前夏日的一晚雷雨天,他踏进了契胡可汗的白色高耸宫城之中,一同带去的是一份遗书与一枚五彩斑斓的戒指。

契胡可汗捏着那枚戒指于油灯之下,眯着眼睛瞧了半会儿,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需要多少兵力?”

继而,高湛又远赴魏国,同魏国国主借了几万兵马。

魏国国主素来阴险狡诈,且还是块长着九曲八弯心肠子的老姜,这一点,昭君知道,高演知道,高湛自然也知道。他势必晓得维国国主就像是一只饕餮,被他咬上一口必定连皮带骨都给吞下去。但他只能与虎谋皮,借的这么些零星势力前来反一反他曾经的亲哥哥,以及他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国家。

据青蔷派出去的眼线回报,说是高湛他外公,柔然曾经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并不赞同于现在攻打齐国,但高湛的舅舅却觉得此时甚好,此时不打就没有比这更好的时间了。于是舅甥两人便一起谋划了这场瓜分齐国的计谋。

青蔷觉得,高湛他舅舅之所以会这般高兴激动的赞成这件事,大约是因为之前高湛跟他允诺了倘若攻下齐国,就将齐国最为肥妹的西郡四城以及陉陵几州全数划给他。大好河山在前,他如何还能把持的住?

于是,柔然,契胡,魏国势力一并凑了凑,凑了个十万大军交给高湛。高湛寻了个晴朗的好日子,与一干将领在城门口饮了碗烈酒,宰了只鸡祭了战旗,便领着这十万兵马浩浩荡荡的直奔齐国而来了。

消息传至昭君耳中之时,昭君正与同昌一起坐在花园中新筑成的一座凉亭里,跟她传授一些生育孩子的经验,同昌听得有些脸红,直捂了脸道:“母后,母后您是说,会有一个小娃娃从同昌的肚子里钻出来?”

红扑扑的脸有些白了下去,她回过头来看着昭君,有些恐惧:“那不是该痛死了?”

昭君正要开口,却听见坐于一旁的越国夫人道:“怎么会痛呢?生个娃娃么,最轻松容易不过了。”

同昌松了一口气,伸手安慰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不会痛就好……”顿了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质疑道:“姨妈,你一个娃娃都没有生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生娃娃不会痛!”嘴角上扬一抹自豪的笑容:“可见你是在骗同昌呢!同昌才不会上你的当!”

越国夫人笃定道:“姨妈怎么会骗你?太后娘娘就坐在这里,公主大可以向太后娘娘询问。”

同昌又巴巴的转过头来望着昭君。

昭君端了茶盏,递到嘴边时稍稍顿了一顿,眼角余光瞥过同昌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垂了眼眸抿了口茶水,将茶盏搁回到桌上去之时,才慢悠悠的,神闲气定的道了一句:“啊,对。生个娃,多大点的事儿么!”稍稍停一停,正了脸色回过头来看着彻底松了口气的同昌:“太医今早诊出这个消息,你便跑来告诉了哀家?”

同昌愣愣道:“是啊。”

昭君捏着盖子浮了浮茶沫子,垂眼了然道:“从今日一大早到现在,你该不会是一直都未曾将这个喜讯告诉演儿吧?”

同昌茫然的看着她:“为什么要告诉他?”

越国夫人一口茶汤喷了出来,咳了两声,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捏着绣帕捻了捻嘴,道:“这个么……”思忖片刻,推心置腹道:“皇上就要有个小皇子了,这不是件顶大的喜事么?公主难道不想让皇上高兴高兴吗?”

同昌看着她,半晌,一合掌道:“姨妈说的很对。”

越国夫人甚满意的含笑同昭君点了点头,手中茶盏递至嘴边,甚悠闲的抿了一口,于口中回味其中苦涩甘甜……

便听见同昌续道:“等我把娃娃生下来再送给阿演,他会不会更开心?”

越国夫人一口茶汤又喷了出来。

高湛兵反战乱的消息,便是在这个时候传过来的,据说这个消息沿途送的十分不易,高湛此行如同烈狱修罗,一路而来势如劈竹,已连破数城。报信的官兵已有十数余人被截杀在了半道之中,如今将信送过来的这位因为个人矮一些,人小巧玲珑了一些才藏匿于尸体之下侥幸逃脱。以他所言,高湛此行不像是来抢皇位的,帝王者,皆以仁德治天下,他今日一举足以臭名远扬。

他怀揣着灭世之心而来,想将他以往的仇人全数屠杀而死。

边境几城混乱不堪,徐驸马驻守豫州不肯撤离,一把长刀立于城墙之上硬是直了脖子不肯开城门,长公主抱着新生幼子迎上城楼,大骂了一番高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继而意欲携子跳下城墙。此举惊得高湛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对峙良久,终是高湛开口说了句:“让高演来见我,他如果阻止不了我,届时我十万大军破他江山,屠他子民,也只能怪他自己没用。”

说完,便调转马头,回了军营,半点儿答话的时间都未曾留给他的姐姐姐夫。

高演接到飞鸽传书得闻此消息,已过去了大半日,他匆匆忙忙从一堆奏折之中爬出来,命人翻出旧时那套随着高欢在战场之中叱咤多年的战袍来,一行得闻战乱消息的大臣又急急忙忙的从各自家中进了宫。一群人,两派分流于仁寿殿中争闹了老半天,终是得不出一个结果来。一方说高演乃是大齐皇帝,千金贵体,万一受损乃是大家的不幸,国民的不幸。另一方则是认为高湛既已在阵前祭出名字来,高演若是不迎战,丢人是小,折伤了军中士气该如何是好。

这前者以朝中文臣为主,后者则是以朝中武吏为主。

一行人你一句我一言闹得仁寿殿里嘈杂不堪,在这样的嘈杂不堪之中,从头至尾皆在翻箱倒柜的高演终于从一堆翻乱了的书里站了起来,手里握了把旧剑,抚了抚上头厚厚的一层灰:“总算是找到了。”

一干吵巴巴的大臣静了下来,纷纷转头去望着高演,然后又眼巴巴的望着他们共事的这位主子有些费力的拔出那把锈迹斑斑的剑,嚯!这把锈迹斑斑的剑有着一柄十分合衬的同是锈迹斑斑剑锋。

高演将剑锋插回剑鞘之中去,将手中的剑转了个方向递给一旁的元福,道:“拿去擦亮一点,等一会儿给朕送过来。”

元福接了剑又十分忙碌的奔出去了司宝司。

众臣愣在原地,老半天都未能反应过来他们的皇帝,这是打算做什么?难道是要拿着那把破剑上战场吗?

夜过几旬,宫中犹是灯火繁盛,战鼓擂动,城中百姓点起万家灯火绵延数里为高演送行。他披了墨色铠甲,翻身上马,腰间佩着那柄被擦得曾光瓦亮的破剑,回头望着百阶石梯之上立着的昭君,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自昭君的角度望去,因与高演隔得有些远,听不清楚站在他马侧的同昌说了些什么,亦是不晓得高演说了些什么,两人一来一回说了几句,便瞧见高演面上蓦地一惊,险些整个人从马上跌下来。

继而便瞧见他踉踉跄跄的下了战马,一副被吓昏头了的模样,手脚不知该如何安放,似乎想要伸手将同昌抱一抱,却又怕身上铠甲太硬隔着她,一时之间,平日里镇定形容全然不见。

但终归是阵前,一位是一国帝王,一位是一国帝后,两人垂着头凑在一起又说了几句,便瞧见同昌扭了头一步一步的踏上石阶来,橘色裙尾曳在身后,流苏轻响。高演翻身上马,带领着一众军士徐徐出城门而去。

同昌走的近一些,昭君听见她绞着衣袖哼哼唧唧的念叨着:“你要是真的敢受点伤回来,我就把你揍得一个月下不了床……”

哼哼唧唧的念完大约还是有些不大解气,迈上最后一步阶梯之后,她有些心不在焉的习惯性的又迈了一步,一脚踏空,惊得回过神来。她回头望着一队黑压压的兵士穿过城门,渐行渐远,茫茫身影最终融进了一片夜色之中,再也瞧不清楚了。她凝望着那片夜色,良久,才听得她叹了一句:“阿演,你可千万得,平平安安的回来啊——”

越国夫人叹一口气,昭君亦是叹一口,但这其间两口气叹的意义却截然不同。昭君叹的是同昌竟然这般天真单纯,竟是这般心无城府,竟能被高演骗的如此之惨烈,不叹一叹,昭君都觉得自己不人道。

高演此去征战,旁人看见的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帝王为了他的臣民去送死,而在昭君看来,他不过是去做个样子,赢得个好名声罢了。这场战事,他没有输的道理。

泠泠月色之下,同昌单薄身形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昭君觉得自己近来有些心软,看不得惯这类离别情形,便掉了个头欲要回昭阳殿去。

才踱出去两步,拐了个口,便瞧见了萧唤云。大约是昭君的突然出现也有些吓着她了,她后退两步站定,垂了头,胡乱的用手背抹了抹面颊,月色之下,她面颊之上好似闪过几丝晶莹泪光。

昭君有些惊讶:“你这是,哭了?”

萧唤云没有抬头,一身水色长裙素然而立,单手捂着自个儿的眼睛,良久,才冷冷开口:“怎么?本宫做不成皇后了,连哭一哭,太后娘娘都不许了么?”

昭君今夜心情甚好,觉得自个儿将要一尝多年夙愿当一当奶奶了,身为奶奶,就应当有格调一些,待人宽宏大量一些。如此一想,便也没同她计较这个无礼不无礼的事情,只平和的同她道:“演儿他会平安归来的,你不用担心。”

萧唤云没有说话,昭君站了一会儿,也没见她有想要开口说话的样子,便绕开她,裹了裹衣襟准备走人。

脚步才走出去一些,便听见萧唤云的嗓音低低的响了起来:“她,怀孕了?”却不像是在问别人,只顿了极短的一顿,便续道:“她很好,阿演喜欢她也很好。他们在一起很好,现在有了个孩子,也很好。”

昭君被她这一连串的很好绕的有些头晕,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但她终究不是在问人,昭君思忖了会儿,斟酌道:“的确,他们在一起都很好。可这些,不都是从前你拥有,却不珍惜的吗?”

萧唤云颤了颤。

冷月如水,清清冷冷的月色如流水一般叠落在她肩上,风中隐有秋日桂花香,那是同昌初嫁过来之时,高演亲手所植下的。良辰美景,多么适合好友相携月下闲谈啊!

昭君心想这种时候,萧唤云大约不会有什么心思跟自己月下闲谈了,旁的话也不欲多说,只绕过萧唤云身侧往回廊之外走去,走出去老远,回过头来看见萧唤云仍旧立在檐下,瞪大了一双眼睛正抬头望着天际的那一轮月亮。昭君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子的萧唤云看上去,有些落寞。

作者有话要说:Orz顾大人脑子最近有点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