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茜不敢说自己的医术多高明,但常年累月出入后宅给女子诊症,自觉得这点眼力还有。展太太年龄是不小了,但面容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尤其是行动举止的仪态,最受男人喜欢,在她身上发生点什么事,还是很有可能的。

叶二太太才从广恩侯府把展氏母子接过来,高门大户的门户之严,展太太这肚子肯定是从那里带过来的。管事下人的绝对不可能,高家为了家里姑娘名声肯定会处置,但不用劳动出嫁女出手料理,那主母就太无能了。

要是主子的话,那就是真丑闻了。族妹也就是堂妹,就像她跟叶芙关系,叶芙就可以说她是族妹。血缘上也许比较远,但礼法上说她跟叶芙是一样的。同样都是姓高的,要是展太太跟高家的男人搞上,不管是哪个,那都是乱、伦。

细想叶二太太的做事风格,不可能因为两个远亲就跟娘家二嫂过不去。唯一的解释就是,知道展太太怀孕了,也知道野种是谁,她把人弄过来其实是善后的。刑法上说罪不及出嫁女,但要是娘家出了丑闻,出嫁女肯定也没脸见人。

往深层想,皇家还有三门穷亲戚,高门大户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给几十两银子就是主母心情好了,把展氏母子收留在府里居住,换成叶老太太都未必会如此的善心。广恩侯府偏偏收留了展氏母子住下,从现在的结果来看,根本就不是善心,而是另有所图。

现在广恩侯是高大太太当家,上头高老太太己死,高二老爷是庶出偏偏娶了个嫡出小姐,性格又强势,跟大房以及叶二太太都不是很和气。要是高二太太敢说收留,高大太太完全可以驳回去。

叶茜没跟高大太太打过多少交道,不过可以肯定高大太太不是观音转世,婆家族妹过来投奔就收留,那她要收留的穷亲戚就太多了,给点银子打发就是好心了。努力搜索上辈子关与广恩侯府的记忆,隐隐记得高大太太在婆家比较受气,高大老爷外头名声也不错,也不是十分好色之人,唯独脾气大得很。把高大太太压的大声说话都不敢,叫向东不敢向西。

难道这野种是高大老爷的?展太太带着展飞去投奔当天正好遇上高大老爷,高大老爷看中了她,就跟高大太太说展氏母子可怜,要她收留在府上。高大太太肯定会从命,只怕她与展太太都不会多想,毕竟兄妹关系。就比如自己这个族妹寄住在叶家,肯定会防着孟昭这种外男,绝对不会防着叶景怡这种堂兄。

“二太太真是善心呢,一个族妹还特意接过来照顾。”叶荞打着哈欠说着,中午易困,好好睡一会下午才有精神呢。又道:“没想到你竟然跟展小爷是旧识,说起来展太太也是可怜,有空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

展飞住到前院书房,展太太一个人住后院,又是初来乍到,想想也是满可怜的。虽然说展飞是外男,但今年才八岁,还小着呢,完全可以先跟着母亲住上一阵,再放到外书房去。

“展太太才过来,二太太要收拾院子,安排下人,打理行装,清音阁现在肯定忙得很,你千万别过去添乱。”叶茜连忙说着,看展太太的模样,估计也就是一两个月左右,打胎还算容易。三个月之后打胎不但更麻烦,风险也相对大的多。叶二太太现在肯定忙着打胎的事,叶荞这时候撞过去,那是撞祸。

“也是,那就等二太太生日过了,我们再过去。”叶荞说着,顿了一下道:“说起来我们在府里住了这么久,下人客气,份例更是一分不少,我们该好好谢谢二太太。”

初来乍到时没感觉,只以为老太太心善,又疼爱她们,下人们不敢怠慢。现在住久了才知道,叶老太太真是个老佛爷,别说照顾别人了,自己还不能周全。她与叶茜能样样齐全,在国公府住的各种顺心,实在是叶二太太周全她们。

叶茜十分赞同,叶二太太待人确实没得说,叶荞想去看看展太太虽是情理之中,但现在真不是好时候。非得现在说不去看,也想不出多好的理由来,还不如最近盯紧些。便干脆岔开话题道:“以后再说吧,我也困了,先睡一会,下午还要陪着老太太摸牌呢。”

叶荞早就打起了哈欠,两人一个榻上,一个床上各自歇息——

国公府西路三层仪门后第二进大院是叶二太太的住所,与叶老太太正院平行的位置,深度相同,窄了许多,没有跨院。朱漆大门,影壁之后是三间小花厅,是叶二太太的私人会客处。穿过花厅正院,正中五间大房,左右各三间厢房,四方整洁。

院落正中是个大藤架,此时正值夏天,正是枝繁茂盛之时,院中显得阴凉许多。正房廊子上摆着几排各色花草,这也是叶二太太的爱好之一,喜欢园艺常自己摆弄花瓶,都是就地取材。

这是只属于叶二太太自己的地方,叶二老爷要么住前头正房,要么住姨娘再或者住前头书房,不知何时起叶二太太正房中连叶二老爷一件衣服也没有了。妾室丫头们则住到前院正房的厢房里,免了妾室的规矩,除了早晚请安之外,等闲时间没人过来。

正该午休时本该是一片安详寂静,此时此刻寂静是有,安详却换成肃杀。正房里的小丫头和粗使婆子都被派到后头清音阁去打理收拾,展飞也被嬷嬷带着去前头外书房安排,两个心腹婆子守着门口。

叶二太太里间贵妃椅上坐着,向来淡然微笑的脸上却带着一股锐利,好像一把尖刀直插到展太太身体里。高家得爵之后也成了大族,子嗣繁多,只是京城的高氏族人她都认不完,更不用说老家的。如此细细打量着,展太太确实是有几分姿色。

国孝期间各家行走少了,再加上母亲已经过世,父亲忙着养生,与嫂子们说话总有点隔阂。她回娘家的时候也渐渐少了,她要是早知道事情发展不到这一步。直到前几天,高大太太特意派了婆子来找她,她才晓得自家大哥犯下了这样的糊涂事。

“姑太太……我真的没有,我……”展太太承受不住哭着跪倒在地上,叶二太太的目光太利,好像要把她整个人撕开。自从丈夫死了之后,她就再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完全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知道你没有。”叶二太太声音淡漠,要是展太太主动勾引,此时他们娘俩就是不是在国公府,而是尸体在乱葬岗里喂野狗。把心里的烦躁压下去,努力把声音放轻柔一些,道:“起来吧,这不关你的事,是我们对不起你,坐下。”

叶二太太的心腹陪房丁喜家的上前把展太太扶了起来,又拿了张小凳给展太太。展太太颤抖着身体被扶着坐下来,手放到膝盖上,仍然哆嗦个不停。

“飞哥儿知道吗?”叶二太太问。

展太太连连摇摇头,她住以广恩侯府后,展飞就被安排到外书房,这也是大家族的规矩。平常母子见面的时候也不多,高大老爷也是极谨慎的人,展飞年龄又小,如何会晓得。

“那就好,孩子要是晓得了,你将来要如何立足生活。”叶二太太说着,顿了一下满是怜惜地轻声道:“我把你们娘俩接到家里,一是想把事情解决了,再就是想补偿你们。你们就在府上安心坐下,我会派人到直隶去,把该是你们的产业要回来。小五的先生是京城出名的大儒,以后飞哥儿也跟小伍一起念书。我看他十分聪明上进,说起功课来也头头是道,以后要有出息了考得功名,得了一官半职,你也也就能享享清福了。”

如此美好的前景让展太太一直黯淡惊恐的眸子里有几分颜色,她能忍着活到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展飞,只要展飞好好的,她的人生就还能改观。又想到眼前的尴尬,以及过去受到的凌侮,心中彷徨无措,更加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在沉默中,后门处脚步声响起,就见婆子端了药碗进来,黑糊糊的药汁,散着说不清的气味。本来还在仿惶中的展太太顿时变了脸色,脸色越发的苍白。

“你有儿子,有田产,儿子成家立业了,膝边子孙围绕,净享老太太的清福。”叶二太太缓缓说着,眸子里好像带着一股魔力,让展太太的思绪也跟着飘了起来,又道:“你总不想把这么个孽种生下来吧。”

孽种两个字让展太太的身体颤了一下,这是族兄的孩子,确实是孽种。眸子里闪出一股难得的绝决,端起托盘中的药碗一饮而尽,然后低声对叶二太太道:“多谢姑太太。”

叶二太太微微笑了起来,道:“以后住在这里,叫我姐姐就是了。”

“是。”展太太低头应着。

打胎药喝下去,药效并不会马上显出来。西厢房已经简单的打扫出来,丁喜家的和婆子上前扶着展太太过去。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叶二太太靠着贵妃椅躺了下来,心中难得的烦乱,却是还闭了眼,小睡一会。

睡前被耽搁了一会,醒的也就有些晚。丁喜家连忙扶着叶二太太起身,轻声道:“已经妥当了,我亲自收拾的胎包,西厢房也已经收拾过了。”

“人呢?”叶二太太问着。

丁喜家的小声道:“已经送回清音阁,派了两个可靠婆子跟着过去侍候。”

“东西呢?”

“她和展飞从那府里带过来的所有东西,我全部清点一遍,很妥当。”丁喜家的说着,相信高大老爷也不会那么糊涂,搞了堂妹还给堂妹留东西当物证。

叶二太太点点头,也不再问。丁喜家的也不再说,连忙唤来丫头梳洗侍候。

下午管家媳妇例行回事,快到晚饭时节,侍候的婆子悄悄过来回话,展太太已经挨过去了,这胎落的还算顺利,接下来只要好好调养身体就没大碍。

“那你们好生侍候着,让小厨房多炖些补品送过去。”叶二太太说着,本来看展太太如此弱不禁风还有些担心,知道没事也放心了。

“是。”婆子答应着去了。

丁喜家的旁边听着,笑着道:“姑娘就是心慈,这样的人还如此优待。”要按照高大太太的想法,实在不行那把展太太和展飞一起弄死,乱、伦这样的大丑闻绝对不能暴出来。

“孤儿寡母本来就不容易,在婆家被欺负,好不容易投奔到这里来……”叶二太太顿了一下没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口气。

好好的清白女子被族兄奸污怀孕,已经是大悲剧,何必要跟着作恶非得置她于死地,孩子打下来,事情就过去了,就是展太太想翻口指认,时过境迁也没有丝毫证据,高大太太紧张过度了,更何况展太太也是会翻口指认。

就看中午时展太太时的神情表现,性格软弱,没有多少主见,随波逐流的人生,把所有的希望压到了儿子身上,绝对不会对外透露一丁半点自毁前程。至于贞烈刚强,都被奸出孩子了,仍然一声不吭,连自杀都不舍得的人,根本就没有危害性。

普普通通的生命,没什么鲜艳的颜色,也不会留下太多的痕迹,但仍然是一条性命。有其他办法解决问题,就不要用残忍的方式抹杀掉。

“太太,庆丰回来了。”小丫头进来回话。

叶二太太有些发散的思维收了回来,道:“让他进来。”

小丫头快步去了,没一会庆丰进到里间,三十来岁的模样,不像其他小厮那样拱腰缩背,不管何时腰都挺得很直,配着沉默寡言的脾气,出门在外时,几乎没人能看出他是小厮。这也是叶二太太最喜欢的地方,即使是为人奴仆了,也不要把腰弯下去,自己都弯下去了,那就别指望别人给你的直起来。

庆丰算是陪房,当初叶二太太嫁来时,奶妈一家都跟了过来,庆丰是奶妈的儿子。后来奶妈年长,叶二太太便放了身契,又给了银子地亩。奶妈有三子,庆丰是最小的,便留了下来,基本上不能让人道的外差都是他做的。

“事情已经妥当。”庆丰上前说着,低头看着地面,声音波澜不惊。

叶二太太点点头,道:“你辛苦,回去歇几天再过来当差。”

她是挺中意杨婉真这个儿媳妇,但杨家这种亲家若是在京城,想想就觉得太碍眼。也不用现在就走,杨婉真嫁进来之前离开京城就好。

“不苦。”庆丰说着。

叶二太太听得笑了起来,看向庆丰道:“那也去歇着。”

“是。”庆丰这才退下去。

七月七是叶二太太生辰,因高老太爷还在世,七月初六早饭请安之后,叶二太太便辞了叶老太太要回娘家给父亲磕头。叶老太太自然允诺,还早命人备了礼物让叶二太太捎回去,也算是亲家的一些小心意。

各色东西准备齐全,叶二太太上车回娘家,广恩侯府离理国公府有点远,外戚与武勋不能算是同系统,要走三条街才能看到广恩侯府的大门,从西角门进去。叶二太太道:“在二门停就好。”女眷的马车可以直接驶到三门,这趟却没有必要,她要先去二门里书房一趟。

车夫没有回应,车驾却是在二门停了下来,丁喜家的扶着叶二太太从车上下来,从垂花门旁边的角门进去,正中五间是正厅,三间东厢房就是高大老爷的书房,常有清客与高大老爷谈词论画。此时院中却静悄悄一片,只有门口两个小厮站岗,看到叶二太太进来,没有传话进去,却是打起帘子。

丁喜家的带着丫头婆子在书房门口就立住了,叶二太太直进到屋里,只见高大老爷正中书桌前坐着,手里拿着本书,似乎看的入神,头都没有抬一下。将近四十的人,保养的很好,丝毫没有发福的迹象,高家从上到下都是好容貌,他也不例外,同父同母的兄妹,与叶二太太眉眼之间十分相似。

叶二太太秀眉拧紧,上前两步走到案几之前站住,看高大老爷仍然不抬头,便伸手把高大老爷手里的书抢过来,照着高大老爷脸上摔了过去。高老大爷并没有躲闪,如此的距离自然砸个正着,又听“啪”的一声,书本从高大老爷脸上反弹到地上。

“大太太是越来越放蠢笨,多大一点事还处置不了。”高大老爷说着,脸上多少有几分不自在。

“亏得大嫂与我说了,不然白白填了两条人命。”叶二太太沉声说着,随即声音却是软了下来,道:“哥,抬头三尺有神明,就算不给长辈子女着想,就是为了自己,你也该积积阴德。”

“什么大不了的,还说到阴德了。”高大老爷说着,语调低了下来,声音中多少有几分尴尬,避开脸去不看叶二太太。

叶二太太道:“大嫂并不是善妒之人,就是哥哥觉得偷情才有情调,家里丫头媳妇也不少,何必去……”

高大老爷抬头看向叶二太太,动动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末了只是轻轻一叹,道:“我晓得,以后也不会再做这么荒唐的事,也不会让你这么操心。”

“你是我亲哥,操再多心也是我应该的……”叶二太太说着,神情却是黯淡下来,道:“哥哥年龄也不小了,要好好保养自己,我在叶家无儿无女,要是有什么事,以后能靠上的也就是哥哥了。”

高大老爷神情顿时软和了许多,不再像刚才敷衍,真心道:“是我太糊涂,也是……以后我再不会如此。”

叶二太太低头把刚才扔在地上书捡了起来,又交到高大老爷手里,道:“嗯,哥哥好好看书吧,我去看看父亲。”

说着转身就走。

“清瘦了许多,也要好好保重自己。”高大老爷突然说着,

“夏天总会清瘦些。”叶二太太回身说着,终于朝高大老爷笑了笑。

高大老爷也笑了起来,道:“明天是你生辰,东西我都准备好了,走时拿上,我就不打发晖哥儿去了。”

“也好。”叶二太太说着,转身去了。

高大太太张罗了席面留叶二太太吃饭,都说小姑子难缠,高大太太从来都很幸庆有这么一个小姑子。高老太太已经去世,高老太爷早就凡事不管不问,每每高大老爷犯了牛脾气都是叶二太太来劝,也就她的话高大老爷能听进去。

“祸根已经除了,嫂子就放心吧。”叶二太太笑着说,想想又问:“那展氏母子原本在这里使用过的东西……”

“听妹妹的话,全部处置了,一样都没留。”高大太太说着,感激地看向叶二太太道:“亏得有妹妹你,把那两个祸害接走了断了,不然我真是……”

也不是她这个当家主母如此无能,连旁边族妹都料理不了,而是高老大爷又发起了无明怒火,她就真的无奈了。夫妻这么久,要说高大老爷待她不好,偏疼爱妾庶子,养了一如莺莺燕燕不进她的房门,那也是亏了高大老爷。

但高大老爷那样的脾气,有时候也真让她无奈,人都到中年了,脾气性格也早磨出来,正常夫妻都是有话说话,凡事有商有量的。高大老爷则是凡事都要听我的,我说怎么做就要怎么做,错了就要发脾气。为此她也跟娘家人哭诉过,结果被娘家兄长训斥了一顿,夫为妻纲,听话是本份,又不是让她正室听妾室的话,这样也抱怨就是要惹人笑话了。

“看大嫂说的好像我有多大功劳似的,这才多大点事。”叶二太太笑着说,又道:“大哥那脾气,偶尔犯了起牛劲,嫂子就多体谅他吧。事情已经了结,人就在我那里,大哥也说以后再也不会如此糊涂,大嫂也消消气吧。”

高大太太听得顿时笑了起来,这就是会说话的,要是高大老爷有叶二太太十分之一的好脾气,她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看着叶二太太却是忍不住叹口气,道:“你别怪我唠叨,妹妹年龄也不小,身边没个儿子总是不大妥当,大的呢只怕也养不熟了。不如另买两个妥当的人放到姑爷屋里,等下儿子你就抱过来养活。”

儿子还是要养自己的好,但叶二太太眼看着年龄也不小了,只怕难生出来,那就只能养别人的。男人也不是靠不住,只是到最后总是要依靠着儿子,总要先握住一个在手里。

叶二太太听得笑而不语,这种话几乎每个女人都在说,得有儿子,得要指望着儿子养老。只是她清清白白一个人,何必被这些个蠢笨东西拖累着。她从来不认过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好好死去,人生在与过程,结果只是过程中的一小部分。

女子更是为了,忍耐婆婆,丈夫,亲生孩子就算了,还要料理庶子庶女,为了外头的贤惠的名声,也是想着熬出来也能成为老太太。却不知道忍耐的痛苦折磨中,人生最美的花期已经度过,眨眼之间黄泉路近。等来了好结果,也等来了黄泉路,何必,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