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怀恩寺可称得上是晋阳城中香火最旺的寺庙,从晨钟敲响的一刻,就有信众等在寺外,想要礼佛燃烛,祈求平安。疫病的阴影尚未彻底散去,这种时候,抱抱佛脚总是没错。

江倪也混在了那群虔诚的信众中,随着队伍缓缓前行。一路上,还有不少行人脸上戴着面巾,不分男女老幼,样式也不尽相同。当路过曾经作为医寮的僧房时,这些戴巾者都会双手合十,向僧房行礼。

江倪当然知道,这些人脸上带着的布巾被称作“梁巾”,是之前净街行者们整日不离身的东西。他还知道,现在仍旧戴着“梁巾”的,十有*是家中曾有人进过医寮,得到过救治,也听说过佛祖入梦的奇闻。

像是漫不经心,江倪踱步走到了一位戴巾的老者身边,故作好奇的问道:“敢问老丈,天气如此炎热,为何还要在脸上蒙上布巾?”

“这可是佛祖指引的法子。”那老者显然是个心善的,耐心解释道,“只要带上这‘梁巾’,就能灾病不侵。”

“为何要叫它梁巾呢?”江倪又问道。

“这……”

老者一时语塞,身旁倒是有个同样戴巾的女子,帮着答道:“是因为有位梁郎君得了佛祖指引,才传下这个法子。晋阳的大疫,也因此才化解消弭。”

“那位梁郎君如此神通?”江倪似是不信。

这话立刻引来了周遭不少人的驳斥。

“当然灵验!”“要不怎么能消除疫病?”“寺里僧人都说了,梁郎君曾得佛祖入梦指引……”

这七嘴八舌的回答立刻压过了江倪的声音,也让不少人向这边看来。江倪自己也没想到,郎主在晋阳竟然如此声名远播,缩了缩头小声道:“那月中的法会,梁郎君能不能到呢?”

如今法会即将召开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这些一大早赶来奉拜的信徒怎么会不知?不过大多数人都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听到江倪这话,立刻就有人道:“是啊,应该把梁郎君也请到法会!”

“梁郎君可是得了佛祖指点的,法师们当然会请。”

“等会儿一定要问问法师……”

“梁郎君是谁啊?”

人群渐渐乱了起来,开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还有不少人从未听说过梁丰的大名,只以为防治疫病全是怀恩寺僧人的功劳,如今听身旁人这么一解释,自然也就知道了佛祖入梦的奇闻。世间没什么比托梦更富有传奇色彩的了,更别说还是佛祖托梦拯救万民的故事。不大会儿功夫,寺前守着的信众就都对这故事信了七八分,更是抱了满心骐骥。

这时,怀恩寺的早课恰好结束,寺门敞开,带着虔诚和憧憬的信徒们立刻把心中所想的问题递在了僧人们面前。

“法师,梁郎君会参加这次盂兰盆法会吗?”

“大师,梁郎君可是佛祖指引之人,一定要请他前来法会……”

“若有梁郎君保佑,才能超度那些亡魂……”

普通僧人又哪里知道什么梁郎君,险些招架不暇,最后还是念法禅师出面,微笑答道:“这次大疫,多亏梁施主受佛祖指引,才能克制疫鬼。主持已经邀了他前来参加法会,各位施主还请安心。”

昨日王府已经传来了消息,说梁子熙接受了邀约,会前往晋阳。因此念法的底气也就格外充足,侃侃而言。看到信众如此期盼梁丰到来,他不由在心底暗叹,师父这一招走得绝妙。

这番话简直比圣旨还要管用,不少人心头仅存的疑虑立刻烟消云散。佛祖入梦一事果真不假,没看人家怀恩寺的大师都承认了吗?那些原本只是有些好奇的围观者,也开始期盼起了法会。若是能由那位佛子亲自前来,佛祖是不是也会格外眷顾晋阳百姓呢?

在这吵杂人声中,江倪身形一闪,消失在了人群中。

城西胡市。

疫病刚刚过去,如今的胡市也不如以往繁华。开张的店铺足足少了半数,剩下那些商人也心有余悸,小心翼翼招揽着客人,指望能多赚几个银钱。

一间生意还算得上兴隆的布料店里,走进了个蒙着布巾的年轻人。胡市的伙计见惯了佩戴梁巾的客人,毫不见怪的问道:“不知尊驾想买些什么布料呢?”

那客人摇了摇头:“不要布料,不知你家有没有莲花纹饰的衣衫,秀囊也行。”

店里是兼做成衣买卖的,但是从未有人不管布料花色,直接指名某种纹样。那伙计愣了一下,连忙答道:“莲花纹的似乎没有,不过芙蓉纹的有几样……”

“只要莲花纹!”那男子似乎颇为焦急,“梁郎君就要来晋阳了,佛家不是喜莲吗?肯定得要莲花纹的。”

这话立刻引来了其他客人的好奇,一个同样带着梁巾的女子问道:“哪个梁郎君?是佛祖入梦的那位梁郎君吗?”

“还能是哪个梁郎君?我刚从怀恩寺回来,寺里都传遍了,说他要来晋阳参加法会!”那男子立刻答道。

“啊呀!”站在女郎身旁的老妪也道,“若梁郎君真来晋阳,确实要去拜见。那可是咱们家的恩人啊!”

“阿母,我们也要买些莲花纹的衣衫吗?”女娘赶忙问道。

“嗯,去别家看看!”老妪当机立断,两人相携走出了店铺。

伙计还有些发愣,那个男子已经开口:“若是没有莲花纹的,我再去其他地方转转。”

说罢,他也转身走出了门去。那伙计反应实在不慢,赶紧向后院跑去。这事情要尽快告知主家才好,主家可是好不容易才熬过大疫,如果梁郎君来了,怎么也要去见见啊!

连续走了数家店铺,买了一堆雕刻有莲花纹样的木匣、香囊、袍服,那男子才离开了胡市。他买的东西虽然不多,却有不少店家知晓了梁郎君即将到来的消息,更有甚者派出家仆,赶往怀恩寺仔细打探。若是那个梁郎君真的能来晋阳,多备些莲花纹样的衣衫、饰物又如何?那可是救了晋阳的佛子,这点谦恭,绝不为过!

宛若一池被拨乱的春水,晋阳坊市之中,消息不胫而走。

来到了一处僻静街角,江倪才摘下了遮在面上的布巾,轻轻喘了口气。一天之内在城里转了两遭,累是累了些,但是并未辜负郎主的嘱托。他可不是那些愚夫愚妇,而是做惯了生意的商人。没人比他更清楚,若是郎主名声大噪,会对府上的新瓷、新纸产生何等影响。

只是连他也没有想到,郎主在晋阳的声名竟然已经如此响亮。非但寺院前如此,连胡市上都人尽皆知!本以为艰难的任务,轻飘飘就完成了,多少让他心中没底。真的只在市井放出传言就行吗?不论是瓷还是纸,可都不是这些人能买起的啊……

郎主的心思,果真不是寻常人能猜度的。江倪摇了摇头,管他呢,只要把事情办妥就行!也不知郎主何时才会启程……

“启禀郎主,纸坊捡出的所有藏经纸都在这里了。”柳林紧张无比的站在长长的纸架旁,他可没料到,郎主竟然会亲自光临纸坊,查看纸张。不过在紧张之余,柳林也忍不住有些激动,这批藏经纸,确实是纸坊的心血之作。

这几个月,柳林就没睡好过觉,整日泡在纸坊里钻研新纸。从比左伯纸略逊的粗纸,到现在这种微黄发韧的藏经纸,不知毁了多少桶纸浆,又费了多大的心力,就连小小的暗纹印记也让他绞尽了脑汁。如今终于得见成效,怎能不让人开心?

现在坊上产量最大的,就是眼前这种藏经纸。用的窄长纸抄,一张纸恰恰能书一卷经文,厚薄相宜,色泽莹润,还有藏在角落的莲花暗纹,无一不精致妥帖。论纸质,柳林能打包票,藏经纸比久负盛名的左伯纸还要好上几分。不过纸坊人力有限,郎主又十分挑剔,最后算下来,也不过得了六千张好纸。

至于两种花色笺纸,就更为难得了。试了几次配比,他才做出了两种略为稳定的花笺,加了芙蓉、胭脂的红色花笺称为桃花笺,色泽雅淡,柔美动人。加了薄荷和冰片的则叫碧玉笺,微微泛绿,还带着种冷冽清香,让人闻之气爽。这两种纸的造价就更惊人了,裁成小笺,最终也不过各五百张而已,勉强够自家使用。

这么点纸,研制时就费去了上万钱,胭脂冰片的价格更是想都不敢想。柳林每日都在心惊胆战,生怕郎主恼了他只花钱不出成品,把纸坊裁撤。直到做出了新纸,绞在颈间的绳索才缓缓松开,才让他喘了口气。

不过这样的产量,放在市面上,根本不够卖吧?

“郎主,实在是新纸试制太耗费时间。纸坊如今已经琢磨出了稳定纸品的法子,等到下一批纸就不会这么费力了。”柳林小心说道。

“一批成纸至少要两三个月时间吧?”梁峰问道。

“是要两月有余。不过入夏天气晴朗的话,晾纸会快些,而且坊上制浆的活计一直未停,只要差不多一个月,就能出一批新纸。”柳林赶紧答道。

这个工期,是不能再短了。梁峰微微颔首:“那一次能出纸多少呢?”

“藏经纸做起来太废浆料,一次能有五六千张。笺纸则要看时令选取材料,三百张应该无甚问题。”柳林说的越发忐忑了。这样的量,一年恐怕也只够卖两三次吧?

梁峰在心底算了一下,微微颔首:“藏经纸和笺纸的量都不用再增,但是日用的纸还要多做一些,供府上书用。”

只是平时写字,就无需那么精细,用活动帘床就能完成。柳林顿时松了口气。

梁峰又道:“前几日我已经让柳匠头做了几个精致长匣,你们好好分拣一下纸张,每匣放入一千张藏经纸。不能多也不能少,更不能掺入废纸。剩余的笺纸则放在小匣之中,我另有他用。”

“小的明白!”柳林连忙答道。

“这次的新纸,你做的不错,回头去账上领赏吧。”

“这……”柳林不由紧张起来,“小的已经领过两次赏了,这些新纸数量实在不够,恐怕卖不到什么钱,郎主莫要折煞小的了……”

这也是他爹刘木头教他的话。木坊、纸坊已经拿了不少赏赐,万一郎主发现入不敷出,动起怒来可如何是好?

“谁说卖不出价钱?”梁峰挑眉笑道,“你好好去做,自有应得的赏赐。”

被笑的一头雾水,柳林不敢多话,连忙跪倒谢恩。梁峰又伸手摸了摸那些新纸,长舒了口气。有了这些完全安排,他终于可以放心上路了。

两日之后,五匹健马,三十名仆役,以及四辆牛车,缓缓驶出了梁府大门,向着晋阳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