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里的花苞早已落尽,王汶看着满池碧荷,黯然心伤。洛阳被围已有将近两月,战事依旧没有消止的兆头。如今成都王以平原内史陆机为前锋都督,统领大军逼近洛阳。想那陆士衡乃东吴名将之后,又少有奇才,文章冠世。若是一战击溃了洛阳守兵,可如何是好?

有这样的忧思,就连满园秋色,都无法让王汶安心沉醉了。轻抚手中麈尾,他自怔怔出神,一位侍婢小心走上前来:“郎主,梁郎君府上的信使求见。”

“哦?”王汶这才稍稍振作精神,开口道,“招他进来吧。”

梁子熙可不同于他人,就算再怎么忧心忡忡,王汶也不会把梁府信使拒之门外。不多时,信使就走进了庭院,跪地道:“启禀中正,我家郎主制了两册新书,特取来于中正赏鉴。”

什么书还要赏鉴?王汶好奇心起,招手道:“拿来我看。”

一个木盒奉了上去,王汶打开盒子,便皱了皱眉,怎么不是卷轴?

盒中放着几本方形纸册,有如一叠小笺粘连一处。他随手拿起一册,只见白纸之外覆着深色笺纸,隐有幽香,上方是梁丰那笔妙书,工工整整提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几字,字周围还有方框圈裹,纹饰辅之。只是一个封面,用心之巧便让人啧啧称赞。

翻开封面,入目乃是一张画,正是当年梁丰所述的祗园讲经场面。这画可没有先本,但是构图巧妙,笔法细腻,尤其是中间金光大盛的佛祖,和他身后的婆娑雅园。只是看着画上景象,就能想到当年那场讲经盛会。把画作于如此短小的书册上,还能一笔不乱,其用心确实让人赞叹。

再翻下一页,则是《金刚经》的正文。页内装饰与封面相仿,乃是把纸一折为二,设计精巧雅致。不论是那些隔开文字的均匀墨线,还是侧边装饰的枝蔓花纹,无一不透出书者心思。把纸如此折叠,粘成一册,可比寻常卷轴要节省地方。若想时时研读,只需把这册书带着身上即可。

“如此巧思,不愧是子熙。也不知作这一本花费了多少时日?”王汶不由赞道,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才放下手中书册,去拿下一册。

然而当看清下一本模样时,他不由惊咦出声:“怎么又是一本?”

的确,盒中摆的,跟他刚刚看的那本别无二致。不论是封面的题字,还是正文的纹饰,甚至连佛画的线条都一笔不差,简直就像凭空变出了两本似得。王汶只是讶然片刻,突然明白过来,这恐怕是印出的吧?

印信古自有之,如今士族之中,也有自雕闲章的雅事。他当然清楚印出来的图章会是如何模样,只是从未想过,连书都能如此来印。这真可谓别处心裁,神来之笔!兴致勃勃把三册一模一样的经书翻了一遍,王汶才笑着取出了下面的书册。这个倒不如《金刚经》来的精巧,用的也不是藏经纸,而是寻常麻纸。似乎是把数张纸粘在一次,反复折叠,并成一册。书名则是《伤寒新论》。

只是翻了几页,王汶便道:“这是姜太医所著遗作?”

姜太医病死之事,他也早有耳闻,加之姜达被困洛阳,梁丰也有来信问询。对于这家祖孙,王汶多少也有些惋惜,没料到梁丰竟让用此法,把姜太医所写的医书也刻印成书,上面还标了不少句断痕迹,显然是不想错漏原文。

草草翻过一遍,王汶掩卷长叹,对阶下信使道:“这样的书册,做来怕是花销不菲?你家郎君有心了。白露,领他下去,待我写了书信,一并送回梁府吧。”

除了书信,还要带些良药珍玩,子熙如此耗费心力,是该一谢。

于此同时,拿到新书的,还有一人。

禅房之中,老僧缓缓翻动面前两册一般无二的《金刚经》,久久不语。一旁侍立的念法早就看出了这书的端倪,不由道:“师父,这经书似乎是用印章之法印出来的。梁子熙何苦如此费时费力?”

“费时费力?”老僧用手指轻轻拂过书上佛像,开口问道,“如今寺中抄写一本经卷,能收多少布施?”

“像《金刚经》这样一卷,要有米五斛,钱两万吧?”念法答道。抄经也是寺里一项重大收益。不少虔诚妇人,会向僧人求经,已求经内愿力。这样的经书,自然也不便宜。

“若是佛子印出精美佛经,你会再到寺中求经吗?”老僧淡淡问道。

念法反应极快,悚然一惊:“他想卖佛经?!”

“这样一本经书,若是只要二、三十石米粮,定会有人趋之若鹜。”

如今已经秋收,粮食一石不到八百文,二十石也不过两万钱。比起僧人誊抄的简陋经书,这种处处精美,又出自佛子之手的印制经书,恐怕更受欢迎。

念法脱口而出:“这怎么能行!”

然而话一出口,他又闭上了嘴巴。这当然能行!《金刚经》本就出自梁丰之手,人家若是拿来贩售,恐怕任谁都不能横加指责。这是功德,亦是果报,只能由梁丰独自享用。可是他若要刻印其他佛典呢?长此以往,寺中岂不是是要大受损失?!

“寺里也要弄些匠人,刻印经书!”念法立刻道。

能够打败刻印速度的,唯有刻印本身。只要寺里有了匠人,精心制作刻本,何愁斗不过梁子熙的心思?!

老和尚却摇了摇头:“他行,你不行。”

念法并不是愚笨之人,瞬时明白了师父话里的意思。梁丰有佛子的光环在身,不论印制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心有不诚。相反,买到他府上的东西,只会让那些虔诚信众自以为得到了佛祖庇佑。君不见晋阳藏经纸,都万金难求了吗?

而寺中则不同。人家要的就是僧人手抄的版本,也唯有手写,方能蕴含愿力法力。若是刻印……难不成还要吹嘘自己给经书开了光吗?

这简直是先天软肋,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

“就让他如此把抄经的好处都捞了去吗?”纠结半晌,念法还是忍不住问道。这可事关寺里的收益,轻忽不得。

老僧沉默片刻,道:“你去梁府走一遭吧。带上《四十二章经》和《佛说盂兰盆经》,请梁施主代为印制。本寺愿出一百五十石米粮,换这两册经书各五十册。”

这两本经是现今最热门的抄录名目,合计字数还不如《金刚经》多。不过一百五十石米粮,还是略少了些。

念法迟疑一下:“梁子熙会肯吗?”

老僧笑笑:“梁施主自有定夺。”

没想到送上两本书,竟然会招来一个和尚。当听到对方说要在他这里刻经,一百五十石粮食印两本各五十册书,并且预先支付五十石后,梁峰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是来谈定制批发业务了啊!

堆出妥帖微笑,梁峰道:“主持有心弘扬佛法,梁某怎敢推诿。不过刻板之后,并不是只能印五十册,若是多出册目呢?”

念法含笑对答:“本寺愿奉五石粮秣,收取多出经卷。”

这就是五十册之外,多印的部分会适当涨价了?这价格可比预设的零售价便宜不少,而且如此一来,怀恩寺就能成为梁府经书的代销点,有效避免他的刻本冲击抄写市场。这群和尚还真颇有商业头脑。

不过这个合作项目,对梁峰而言,也并非没有好处。之前《金刚经》大概花费了二十多天才完成制版,养书坊这些匠人,一个月则要耗去十余石米粮。这两部经书加起来,字数还不如《金刚经》多,刻板必然更少。加上纸墨损耗,一百五十石绝对是纯赚,更别提后续的印刷增值。若是能把定制业务长期持续下来,光是这块的收入,就足以养活书坊之中的匠人了。

而且和尚们花了这么多钱粮,也不会廉价卖出经书,从另一方面也能让他的主打产品《金刚经》保持身价。此时正是粮价最便宜的时候,梁峰怎么错过这个打响名头,快销产品的好时机。

“法师慷慨,倒显得我有些悭吝。”梁峰笑道,“不如这样吧,我再赠贵寺五十本《伤寒新论》,由诸法师自行布施,也算全了怀恩寺的活人之功。”

没想到梁丰如此大方,念法心头不由闪过一点愧疚,看来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也堆起了笑容:“梁施主才是心怀苍生,小僧自愧不如。”

两人面上带笑,各怀心思,敲定了这笔买卖。有了新的合作伙伴,刻印版《金刚经》的消息立刻飞速传了出去。有王汶的热情背书,又有怀恩寺的极力推荐,那些排不上队买藏经纸的士族,立刻对这套印版产生了兴趣。最后经书的价格定在了二十石米粮每册,还包含木盒和附赠的《伤寒新论》一本。

如此便宜的价格,简直出乎众人想象。高门就不用说了,二十石根本不值一提。而对于那些地方豪强和小士族而言,这点米粮也算不得什么。因此短短十数日,《金刚经》刻本就卖出了五六十册。就连郭郊,也在梁峰的“友情让价”中,以十石的“低廉”价格购入了十余本经卷。已经跟着梁府跑了几次晋阳商路,收获颇丰,县尊自然兴高采烈,让属下带着经卷沿着太行径一路东行,销往了司州诸郡。

司州历来高门云集,就算战乱也很难影响这些阀阅贵胄的生活。而且比起近在眼前的战局,还是雅致经文更受名士们的推捧。因此,梁丰梁子熙这个名号,也随着那新奇经书,传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