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洛阳宫中,换上了素白一片。大行皇帝的棺柩已经迎入了正殿,摆放在两槛之间。哭临仪式也举行了三日,一杆皇亲贵戚,三公重臣,都哭的双眼发红,声音嘶哑。然而今日,却没有任何人露出疲态。

今天乃是太子即皇帝位的日子。在好一番安排之后,清河王司马覃终于应下了皇太子之位,成了这个偌大国朝正式继承人。对于这个结果,宫廷上下并无异议。甚至连数废数立的羊皇后,也表现出高度的支持。毕竟若是司马炽,她依旧只能当皇后。而司马覃这样的子侄辈继位,她就能升任皇太后了。

然而看着那位身穿丧服的年轻太子,司马越心中总有些不得劲。在短暂的抗拒之后,那个不满十四岁的孩童便认下了这个至尊之位。不算惶恐,也未曾自傲,相反,有种让人心惊的沉默。就像提前得知了自己将来的道路。

此子着实不能久留。司马越在心中暗想,动作却越发的谦恭。按照礼制,身为三公之首,在先帝灵柩之前,他宣奏了《尚书顾命》,请太子即皇帝位,请皇后为皇太后。奏可之后,群臣退出,换丧服为吉服。再次进殿,读策,传玉玺,登阶为帝。

当司马覃穿着那身仓促改成的衮冕,坐在正殿中时,群臣皆伏,口称万岁。新一任的大晋天子,终于有了着落。之后,嘉礼还要稍停,再转为给先帝送葬的凶礼,而正式的即位,还要在谒庙之后,方才圆满。

只是这次,不论是丧礼还是嘉礼都简陋至极。洛阳宫早就被张方抢了个底掉。莫说历代盛行的厚葬,就算是薄葬,都配不齐东西了。新帝的礼服,更是大多改自先帝,亏得那些弑君的凶手未曾抢走帝王印信,否则场面还不知要多难看。

就像泥胎木偶一般,司马覃按照法礼,一板一眼的完成了全套仪式。未曾多说半句废话。直到所有仪式都举行完毕,群臣都退了出去时,他才轻声问道:“不知大行皇帝谥号,定了何字?”

司马越一愣,立刻答道:“是‘惠’字。”

《谥法解》中,爱民好与曰惠,柔质慈民曰惠。是个上谥。只是作为皇帝,这样的品质并不怎么合适。一个不该当皇帝的人,当上了天下之主,方才引来十数年大乱。

小天子眼帘微垂,过了许久才道:“朝中之事,就拜托太傅了。”

这话像是对他的服软,也像是天子认清了现实,不再挣扎。司马越心中冷笑一声,谦恭颔首:“孤必不负陛下重托。”

下来就是安葬先帝,拜谒太庙。然而谁也未曾料到,晋惠帝正式下葬那日,天空中日轮突然转赤,日光四散,如血倾地。这可是太史令都未预测到的天气异变,一时间,朝野上下净是传言。

“天子含冤,君道失明。”

这谶语意指何人,世人皆明。三日后,成都王司马颖在战败的东平王和前豫州刺史刘乔的支持下,在荆州称帝。自此,两帝并立,成掎角之势。

“成都王也称帝了?”宽敞的大殿中,一个头戴梁冠,身着华服的老者抚须问道。

虽然年过五旬,但是他身上并未露出任何疲老之态,相反,一双眸子黑亮有神,透着旁人无法比拟的威势和狡狯,宛若狐类。

身旁,一个面容肖似他的年轻人道:“确实如此。成都王非但称帝,还直言东海王害死先帝,擅立新君,才会引得天象异变。依礼依法,都应由他继位才是。大人,这次我们是否仍为东海王效命?”

坐上之人,正是朝廷刚刚册封的骠骑大将军王浚,都督东夷、河东诸军事,兼领幽州刺史,可以说此人,就是幽、平二州的真正主人。在之前司马越和司马颖的数场战斗中,他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引鲜卑胡马攻邺城,下长安,为东海王夺取了最终的胜利。

王浚闻言一哂:“你觉得,我们是在为东海王效命?”

对坐那人自知语失,连忙道:“大人恕罪。只是朝中生变,幽州要如何自处?”

“司马越昏聩,司马颖卑贱,与其附骥二人,不如自行其事。”王浚冷冷一笑,“四郎你可知,如今最强的,是谁家兵马?”

“是鲜卑!”王瑸答的毫不犹豫。

是了。如今天下最强之兵,正是王浚手下的两支鲜卑人马。用两位庶女换了两个女婿,也让段氏和宇文氏为他马首是瞻。而在耗时数载的战争中,他才是捞到最大战果的人。洗劫两座不亚于洛阳的大城,能得来多少钱帛?如今鲜卑和幽州,已经不复昔日苦寒。

“既然有如此强兵?又何必为司马氏卖命?”王浚终于揭开了自己的底牌。

虽然蜗居幽州已久,但是他从未停止对中原局势的关注。之前出兵,不过是为了积攒实力。而如今,他已经拿到了自己所需的政治筹码。新帝继位,司马越为了拉拢自己,必然还会加封。这次恐怕就是司空了。

而若是此刻,司马越和司马颖再次打起来呢?他依旧会站在东海王这边,只不过是因为成都王的根基在翼州,而翼州与幽州相连,他势在必得!

“既然有两帝并立,就未必不能有三台。天下司马子嗣如此多,正朔何必问出处?”王浚那双细长狐眼,露出了贪婪之色,“国朝已到穷途,不必再费心思。若是能得幽、平、翼、并四州,直取洛阳,也未尝不可!”

这是王浚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心底话,坐在下座的王瑸只觉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这是要行魏武之事啊!挟天子以令诸侯,哪个手握重兵之人,能不为所动?

“可是并州,要如何取?”王瑸忍不住追问。

如今并州,可是匈奴的地盘,还有拓跋鲜卑在此盘踞。就算是王浚,也不好发兵图谋。

“前些日子,我听你那从叔所言,要嫁王氏女给上党太守梁子熙。不如趁此机会,约梁太守出来相谈。并州终归是王氏根基,他若想立足,便也不会拒绝。”王浚冷冷道。

对于太原王氏,王浚的情绪极为复杂。他本身乃是庶子,母亲地位低微,被父亲和族人轻看。只不过父亲无嫡子,才让他袭了爵位。之后,王浚便离开了并州,携家来到幽州,在封底上扎下根来,半生未再返回故土。但是若有机会,重夺并州,让那些傲慢的族人听命与他,又何尝不是一件一雪前耻的快事?

闻言,王瑸眼中一亮:“梁子熙曾在日食夺城,又有佛子名头,想来也不是个慎独之人!大人言之有理!过些日子,我便亲去见他!”

王瑸虽然只是王浚庶子,但是地位和辈分终究放在那里。替父亲约谈同辈亲戚,也不算失礼。

见儿子明白过来其中曲折,王浚满意颔首:“此事关乎大业,务必慎之又慎。还有皇嗣,也要悄悄准备,切勿声张。”

王瑸连连点头,又同父亲聊了许久,方才退了下去。

回到自家宅邸,他先找来了心腹,详详细细说明了此事:“这次事关重大,怕是要章参军与我同行。”

对面那位身材欣长,面容俊朗的男子拱手应是:“公子放心,典必好好打听,那梁太守的根底。”

见这位贴心谋士也做出保证,王瑸不由松了口气。这次并州之行,应当能顺利。

然而他不晓得的是,章参军离开大堂之后,立刻回到了自己住的院落,草书了一封书信,交给了仆从:“把这封信,送到济北,交予七娘。”

原本他以为再也寄不出信了,谁料还有这样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王浚庶子的手下,岂能把计算的一切交予旁人?并州,他可要好好走一遭了!

回到上党,奕延直接前往府衙,在乐平耽搁了大半个月,未曾想竟然听到了国丧的消息。这种时候,他怎能离开主公身侧?

快步走进书房,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素淡身影。身着素服,并未折损那人的容貌,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雅淡风致,遥遥看去,让人挪不开目光。

心头一紧,他上前拜道:“主公,国丧之事,还请节哀。”

看着他那副紧张模样,梁峰一哂:“斩衰乃是臣子之礼,非但是我,太守府上下人人都要服丧,伯远勿忧。”

听到这话,奕延才松了口气,直起身形:“属下已扫平乐匪寇,轑阳城池也尽落手中。”

要的就是这样的消息,梁峰赞道:“如此甚好!我会让温峤过去掌管轑阳,经营后方。”

轑阳那边山林不少,但是同样有牧场和矿产,是个相当不错的建设基地。温峤又是个实打实的能臣,定能在短时间内经营好着一县之地。

见主公面上露出喜色,奕延只觉得浑身都松了两分,又道:“这次降兵也有一千余,还缴了山匪老营,所获不菲。钱粮和人口会分批运回上党……”

“不必全都带回来。若有可以安置的流民,直接放在轑阳就好。此事,便交给段主簿吧。”梁峰略一思索,就干脆答道。

反正都是搞建设,乐平那边也需要好好规划,倒是不用都拢在手中。

又问了乐平国中诸官的反应,梁峰这才放下心来。看来乐平主事者不是什么干才,温水煮青蛙,总有煮熟的时候。

仔仔细细把公事交代完毕,奕延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碰上国丧,主公的婚事……”

“这个无需担忧。”梁峰笑道,“东燕王短时间内是不会回并州了,婚事可以等国丧结束后继续。王中正那边,我也去信致歉,另选了吉日。”

那点微小的希望被碾了个粉碎,奕延喉头颤了颤,闭上了嘴巴。

梁峰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打趣道:“对了,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弱冠之年,还不准备娶妻吗?”

这话立刻让奕延的脊背僵住了,用力压下心头闷痛,他摇首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这是霍去病最有名的一句话。当年的冠军侯就是为了大汉,远征匈奴。而今天,他也在并州抗击匈奴,保卫家园。用这句话做推辞,应当不会让人起疑。

然而梁峰闻言,眉峰一挑:“此话不吉,以后切勿提起!”

拿霍去病当偶像没问题,但是这话简直是给自己插旗。霍去病可是英年早逝,只活了二十三岁,他可不想奕延也如此!

一句尚且不够,梁峰忍不住又道:“战场无定数,然而你的性命,远比其他重要。莫要拼的太过!”

出乎意料的劝慰,让奕延一直紧绷淌血的心,被狠狠揉了一下。深深俯首,他低声道:“属下省得。”

看面前之人那副板直如剑的身姿,梁峰在心底叹了口气。该给这小家伙寻门亲了,也许娶妻之后,能让他这越来越深邃的煞气有些和缓。人毕竟不是兵器,过刚者易折,总是这么绷着,也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里,梁峰微微一笑:“如今国丧,也不能舞乐,若是军中无事,便留下来陪我下盘棋吧。围棋还好,这军旗,可是许久没人陪我下了。”

往昔时光如水划过,奕延哪能抗拒:“属下无事。”

“记得使出全力,我倒要看看你这布阵的手法,可有长进。”梁峰微微一笑,唤来了婢女,小小棋盘,在两人之间铺展。

奕延看了眼那人面上随意的笑意,垂下眼帘,默默摆起了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