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行陉到洛阳,一路并不怎么安稳。陉道本就崎岖,加之换了牛车,更是煎熬。然而这次,梁峰却没体会到多少颠簸,只因一路上,他陷入昏睡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平日。就算有姜达跟着,也束手无策。

这就像一种戒|断反应的余韵,不那么激烈,但是持续不休。带来的还有心情低落,乏力抑郁。就算脑子里明明白白的知道原因所在,依旧无力摆脱。

其实从寒食散的服用效果来看,像是某种古|柯类药物的兴奋反应。能让人神思清明,性|欲高涨,情绪暴躁。但是戒|断,却比古|柯要猛烈许多,也不知是不是掺杂了重金属毒物的附加作用。

为了这个,梁峰还专门问过姜达。不过深明药理的姜医生也说不个所以然,只因寒食散丹方太多,那些懂得药理,自行配药的士族子弟还勉强控制药物成分。药坊中买的,实在说不清道不明,鬼知道里面都掺杂了什么。

就这么昏昏沉沉,小小的车队一路驶进了洛阳城。与太康年间的洛阳不同,如今这个泱泱国都,已经被战乱毁的不成样子。一路上净是残垣断壁,连行人都面有菜色。之前张方挖地三尺,大肆劫掠的后果,至今都未曾消退。

然而过了外城,进入内城之后,气氛就渐渐好了起来。虽然在乱战之中,这些公卿宅邸,官署台阁也有影响,但是几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他们恢复往日的生活。那些桐杨夹植,斋馆敞丽的“贵里”,无论何时,都不会以破败的姿态示人。

梁峰一行,住进了官邸之中。虽然是觐见,但是朝会并不是每天都有的。自汉景帝以来,循例乃是五日一朝,称为“常朝”。也就是每过五日,皇帝会集中召见一次臣属。而且这样级别的政府会议,也不是谁都能参加的。故而有资格参加常朝的京官,才会被唤做朝臣。

梁峰乃是上党太守,不在朝臣之列。要想面圣,只得听宣。下次常朝还在三日之后,这段时间,他只能乖乖待在官邸之中。

按照道理,梁峰也可以趁此机会走访一下在京的亲朋好友,甚至疏通门路,探明天子招他前来洛阳的真正原因。可惜,梁家几代没人当官,洛阳之前又大乱了不知几回。从洛阳到邺城,再从长安到洛阳,那些辛辛苦苦跟随行台移动的百官,死的死散的散,十去五六。莫说是梁峰,就算让崔稷来,也不一定能弄清楚朝中的人事动态。

这样一抹黑的情况,还不如窝在官邸养病。然而梁峰没有动作,倒有旁人先找上门来。

一封请帖送至官邸,当朝司空王衍,请他赴宴。

面对这张请帖,崔稷轻叹一声:“怕是太尉的主意。”

王衍此人一贯钻营,从武帝时期就官路亨通。建树罕少,名头甚大。因为才华横溢、容貌俊雅,又精善玄理清谈,更是成了士林之典范,名士之楷模。在司马越入朝主政之后,就把他引为心腹。司马越终究不是武帝直系,想要用关东士族,还是力有不逮。只能依靠王衍这样的名士效应,来中和自己血统上的缺陷。

这样的偏重,更是让王衍声名鹊起,也让他所在的琅琊王氏随之水涨船高,就连他的弟弟王澄和族弟王敦也身居高位,极得司马越重用。

如今梁峰刚刚到洛阳,就有这等大人物宴请,想也知道应是司马越的意思。

“司空有请,自当赴约。”梁峰笑笑,扔下了请帖。

都已经走到这步了,还避讳什么?乖乖送去,让人家好好瞧看吧。顺道也好摸一下底,看自己前来洛阳究竟为的是什么。

崔稷也知道势在必行,又叮嘱道:“王司空为人清雅,乃名士之首。府君气度上佳,当能得他青眼。不过佛道之事,还当避之……”

王衍崇尚道家经义,又最善玄谈。若是在这种宴会上牵扯到佛道之争,怕是还没打出名堂,就要被人一顿讥讽,闹出笑柄。如此一来,可就不妙了。

“这种事,是想避就能避开的吗?”梁峰反问道。

崔稷立时没了言语。是啊,若是人家有意刁难,又怎么能避开?

见崔稷无话可说,梁峰摇了摇头:“还是见机行事吧。”

隔日,梁峰和崔稷二人,一同乘上牛车,向着司空府而去。并没有接受崔稷的建议,梁峰仍旧是大袖宽袍,丝履纱冠。衣服穿得整齐得体,面上也未曾涂抹脂粉,带着三分病态,七分肃容,登门求拜。

在侍从的引领下,两人穿过蜿蜒回廊,精致楼台,向着司空府后院而去。六月正是烈日炎炎,暑热难消的时候,然而司空府中绿树遍植,碧水环绕,就连暑气都被逼退了三分。当跨入庭院时,喧杂的人声乐声,随风飘来。只见临水的巨大亭台之上,一群人正在饮酒作乐。

为首那人,年约五旬,容貌不见衰老,反到清俊雅致,有了些脱尘的仙气。他的衣着也十分打眼,衣袍大敞,外露心衣,头上无冠,足踏木屐,简直不像是待客,而像是酒醉正酣。身旁七八个陪客,也都大多同他一样,衣衫不整,箕踞仰卧,一副放诞不羁的模样。

梁峰的眼角微不可查的抽了一抽。是了,这才是当世名士最流行的打扮。

因受竹林七贤影响,此时放诞已经成了名士中的主流行为,裸袒箕踞不再是有辱斯文,而成了一种表现气度和个性的方式。当然,也免不了有寒食散从旁影响。

不过这样的装束示人,是梁峰万万不能忍的。所谓“心衣”其实就是肚兜,一群留着胡子的大老爷们,衣衫大敞,穿着肚兜,露出白花花的肚腩或是干瘪发皱的胸腹,简直不忍细看。在家乘凉也就罢了,大庭广众之下穿成这样,还真需要一定的勇气。

不过并未把想法表露在面上,梁峰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陈郡柘梁丰,见过王司空。”

主位之上,王衍放下了手中酒盏,细长的凤目微眯,看向来人。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上党太守。虽然地处并州,但是梁子熙的大名,在洛阳可是久有流传。且不说佛子避疫的事情,只是当初击杀严籍,勇夺上党,就让他在朝中诸公心中,留下了个名号。

然而留名是留名,谁能想到他在上党还能折腾出这么多事来。击退匈奴来犯也就罢了,日食夺城、解围晋阳,更是出人意料。如今就连年幼的天子都记挂上了这个名字,司马越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因此王衍就受司马越之托,先来试探试探这个上党太守的根底。看看他究竟心向何处?

宴是设下了,也摆出了清谈架势。这第一眼,却让王衍忍不住在心底暗赞。

只见来人一身简单至极的袍服,无粉无黛,无香无花,反倒衬出了十足容色。加之此子身量即高,体又纤瘦,苍白病容更是让人怜惜。王衍自己长的就好,也喜欢那些容貌俊美之人。若是只论长相,这人可是足以过关了。

不过赞赏只是一瞬,王衍摇了摇手中白玉麈尾,哈哈笑道:“未曾想梁太守如此姿容。只是为何炎炎夏日,还这般拘束呢?”

是啊,在座诸人,都是衣襟大敞的模样,唯独梁峰穿着周正。这说浅了,是他没有放达的气度,说深了,则是不愿与他们沆瀣一气。这个下马威,使得可有些锋锐。

梁峰只是一笑:“心若自在,何必循行?衣衫不过外物,穿的舒心即可。”

这话不偏不倚,不卑不亢。既没有马上解开衣服,谄媚的投入他们的行列,也没有板起面孔讲什么道德礼仪。这样的回答,不止王衍,就连他身侧几人都哈哈大笑,齐声称赞。

王衍也笑了:“此子容仪,不亚卫祭酒也!来来,入席畅饮!”

这个卫祭酒,说的正是刚刚上任的太傅西阁祭酒卫玠。出身高门,又容貌绝佳,卫玠如今也是洛阳鼎鼎大名的人物。只论容貌,这两人真是相去仿佛。

梁峰也不推拒,在下手客席落座。

侍婢立刻斟上了满满一杯酒,送到了梁峰面前。这酒,是万万推不得,然而梁峰却没有举杯,只是道:“下官如今正在服药,不能饮酒,还请司空见谅。”

“哦?”没想到他敢当面推拒,王衍挑了挑眉,“子熙患得何病?”

“行散不当,故有顽疾。”梁峰淡淡道。

这话可是让王衍吃了一惊。服用寒食散出问题的士人,简直数不胜数。病情也分轻重,但是服散过当,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狂躁、易怒的神态,哪能像梁峰这样淡定自若?

然而仔细瞧梁峰面上,王衍又不得不承认,这病容绝非作伪。行散失当出现的症况,又是一查就能查明的,断然无法伪装,他敢如此说,恐怕确有其事。

王衍本人也服散,面对这样的病,怎么说都会有些兔死狐悲的想法,也不介怀,反而叹道:“没料到子熙也有散症。来人,撤下酒水,以茶代之!”

不论王衍本人性情如何,至少他想的时候,就会能人觉得如沐春风。梁峰微微一笑:“多谢司空。”

王衍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笑着向梁峰介绍起了身边诸人。在座几位也鼎鼎有名,谢鲲、庾敳、胡毋辅之,无不是同王衍臭趣相投的好友。不论是谈玄还是纵诞,都是各种老手。

身处这样一群人的包围,梁峰的作态就显得尤其扎眼了。

果真,王衍刚刚介绍完诸人,一旁那个身量短小,体胖貌寝的男子就开口道:“早就听闻梁太守大名,如今相见,倒想问问。佛子一事,可是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