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行关回到潞城,即便有新修的官道,又把牛车换成了马车,仍旧花费了两天时间。当抵达郡府时,段钦率着属官出门相迎。

“恭贺主公升任刺史!”段钦面上颇有激动之色,朗声道。

刺史在俸禄上,其实和太守一样,也是秩二千石,但是性质却大大不同。乃是朝廷委派,监察地方的最高长官。刺史奏闻之事不用经过三公委派掾属按验,甚至不少有领兵之权,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

就像之前梁峰身为上党太守,派人占领太原国和乐平国的县府,极为不妥。但是若身为刺史,这样的安排,就没人敢提出异议了。任何事情都比不过名正言顺,有了朝廷的任命,行事上的顾忌也就少了。

梁峰步下马车:“不过是单车刺史。还有的熬。”

刺史分领兵刺史和单车刺史,前者加都督或者假节,可以指挥一州甚至数州的军事力量。但是单车刺史,就是个民政官。若是朝廷委派的宁北将军权责过大,对他的影响,可就重了。

然而段钦没有半分忧虑:“只要屯田在手,何惧假节?”

这才是梁峰最大的依仗。有了屯田,便有了屯兵。而梁峰任下的屯兵,可是远比朝廷兵马强悍的存在。当初一郡就能抵御外敌,若是有一州之兵呢?

听到这话,梁峰微微一笑,向府衙走去。跟在后面,段钦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奕延身上。这人之前不是还在祁县,怎么刚打完仗,一声不吭就跑到太行关接人了?不过并未开口去问,他同几位郡府核心成员,一起进入了后堂。

在主位坐定,梁峰看向座下诸人。除了原本的段钦、崔稷之外,还有升任贼曹的续咸,身为郡学祭酒的范隆,以及驻守壶关的吴陵,和一直跟在身旁的奕延。

加上驻守阳邑和轑阳的葛洪、温峤,这幕僚的阵容虽然不大,但也不似当初那么捉襟见肘了。

目光在诸人面上扫了一圈,梁峰道:“我被天子迁为刺史,即刻将走马上任。上党之事,还当安排妥当。”

身为刺史,当然要到州治所在的晋阳任命才行。他们这些属官的安排,自然也就重要起来。诸人听到这话,精神不由一振。

“当初东燕王出兵,带走了不少州府官吏。但是晋阳留守之官,应也不少。段主簿和续贼曹就随我北上,前往晋阳。”

段钦和续咸同时拱手领命。这可是新任使君的班底,能得这样的位置,怎能不让他们欣喜。

“至于崔主记,就留在上党,补上党潞令。与吴将军一起驻守。上党乃是根基所在,不容有失!”

崔稷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最先升迁的一个,呼吸立刻急促起来。这样的任命,有好处,也有坏处。虽然远离了政治中心,但驻守梁峰最在乎的上党,依旧是信任和重视。而对于他来说,也不啻于一个新的挑战。

俯下身,他深深拜服:“定为主公守住上党。”

这是他第一次口称主公。一趟上京之旅,在挫败之余,也让他看清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现在所为,仅仅为了振兴崔府?为这样一人出谋划策,尽心竭力,何尝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情?上党崔可不是清河崔,已他的身家,能在这般年龄就升任郡府长史吗?怕不尽然。

而跟在梁峰身后,这只是最初的一小步罢了。

一旁吴陵却吞了一大口唾沫,他是更善守城,跟在梁府这些将官身后,也学了不少东西。但若匈奴来袭,只凭他一个,能扛得住吗?

像是洞悉了吴陵所虑,梁峰又开口道:“上党的屯兵和郡兵,由张和代领。还望吴将军助他熟悉郡中事务。”

这下,吴陵松了口气:“使君放心,末将定好好配合张营正,守住这一郡之地。”

在这种需要急速扩张建制的时候,人才也就不能只留在一隅之地了。张和之前的梁府保卫战,打的相当不错。其人又谨慎圆滑,善于守城。迁为都尉,是应有之意。而梁府的那些新培养起来的营副、队正,也要进一步走上前线,成为梁府和屯兵的主力。

军政事务落实之后,梁峰又转头看向一旁正坐的范隆:“范祭酒,如今晋阳情况不稳,郡学恐怕还要留在上党才行。”

晋阳是州治所在,也是匈奴主攻方向之一。若是再出现围城,对于学院可就太不妙了。而上党经营已久,又有纵深,还连接着司州和翼州,作为郡学,乃至州学所在,都更为安全。

范隆却道:“郡学留在上党,是应有之义。不过任用评考,还应落在州治。”

这是老成之言。学子们在上党读书无妨,但是涉及升迁任用,还要他这个刺史把关。这就不牵扯上巳游宴了,而是要把考评定为常例。梁峰还没敢提科举呢,对方就已经想到了这里,着实是说到了他心中。

微微一笑,梁峰颔首道:“祭酒顾虑周全,可制定章程。”

当了刺史,又要经营这七零八落的郡县,所需的人才量是极为惊人的。科举制如今不合时宜,但是从权变通,也未必不行。反正任命的都是底层官员,而并州原有的中正官也都跑的七七八八,总是可以便宜行事。

这句话,比之前那些,更令在座之人兴奋。这可是继屯田和郡学之后,梁峰认可的又一大改动。而选官、安民和用兵才是把握政权的根基,若是如此经营几年,并州还不铁桶一般?!

处理完这些最关键的人事任命,梁峰又草草点了其他几样。比如放在轑阳的温峤,完全可以接掌乐平内史的职责。葛洪更是允文允武,可以大用。框架有了,其他也就迎刃而解。梁峰这种种安排,也让这些僚属心思大定。人事权终归掌握在他手中,而知人善用,才是众人可以安心投靠辅佐的基础。

只是奕延的任命,始终没有提及。不过大多数人,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奕延是跟着使君回来的,理所当然有了安排。而且宁北将军未曾上任,他这个领兵的大将,也不便太过公开的安置。

旁人不在意,段钦却若有所思的看了两人一眼。等到大体安排妥当,众文武告退,段钦自请,留了下来。

毕竟一路车马劳顿,又紧急开了个小会,梁峰面上也有些倦色。面对段钦,也不必讲究,就那么依在了隐几之上:“思若还有何事?”

段钦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些时日,主公可是在生奕将军的气?”

梁峰的精神立刻绷了起来:“哪有这样的事!”

段钦仔细端详了梁峰面上神色,才郑重道:“若是无有龃龉,自然最好不过。奕将军乃是主公心腹,更是梁府一系人马的主帅。若有变故,隐患可是不小。”

梁峰的眉头皱了起来。这话的意思,可不止是表面那么简单。分明是段钦在暗示他,奕延掌握的东西太多了。一旦失控,梁峰可能会无法操控军队,甚至出现更严重的问题。

奕延会背主吗?梁峰并不这么觉得。奕延是他亲自选出来的,更是三年间朝夕相处带出来的弟子。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奕延的本性。也清楚那小子心底炽热到让人不可直视的感情。

那么为了政治平衡,要遏制奕延对于军旅的掌控吗?

许久之后,梁峰摇了摇头:“将易得,帅难寻。伯远乃是真正帅才,领兵当多多益善。”

这是当初韩信对于自己的评价之余,也是汉高祖刘邦对于这位大将心怀疑虑的开始。可是梁峰,并没有这样的心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初创时期就忌惮防备,如何能让人安心效命?

听主公这么说,段钦轻轻舒了口气。他当初是看着主公发病的,更察觉到了病愈后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现在听主公这么说,可以断定这些事情不会影响到正事。而这种发自内心的重视和新任,则是主公特有的魅力。就如同昭烈皇帝刘玄德一样,若是改了反倒不妥。

不过制衡,永远是文臣打心眼里认同的手段。段钦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入了晋阳之后,主公还当收拢晋阳人马,让他们不至于投向未来的宁北将军。”

一条腿走路,终归有些不稳当。就像笼络吴陵,收服令狐况一样,位置升的越高,就要面对越来越多的势力。如何让他们心服口服,各司其职,才是关键所在。

梁峰这才点了点头:“我心中有数,思若无忧。”

拿到保证之后,段钦放下心来:“还请主公早些休息。养好身体,再入晋阳。”

该说的话说完了,段钦也退了出去。坐在堂下,梁峰半晌未曾动弹。那日在太行关,奕延来的着实出其不意。而他自身无意识的反馈,更是让人发愁。

梁峰都不敢想自己到底做过几次乱梦了,简直比恪守着规矩,不轻易越雷池一步的奕延还不如。

这别扭的相处,果真还是让人看出了端倪。但是再怎么难受,他也不能把这事捅出去,闹得人尽皆知。奕延终归和别人不同的。难道只因为一段不怎么成熟的痴迷,就要让他背上污名吗?

这一点,梁峰是万万不能忍的。

抬手揉了揉额角,梁峰再次叹了口气。看来还是要找时间,好好跟他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