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梁荣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天已入冬,清晨起床总有些难熬,然而今日梁荣没有赖床,也未让侍女催促,翻身下榻,向着外间的书案跑去。

“小郎君!”侍候的侍女连忙叫道,“天寒,先穿好衣裳!”

梁荣置若罔闻,像是不放心什么似得,飞快打开了案上放着的木盒。当看清楚盒子里的东西后,他神情明显一松,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

“小郎君,使君送来的东西,奴婢们都好好看着呢,怎么会出岔子?来,先穿衣。”梁荣人小,架势却端正得很,就连贴身侍女都难见到他这般幼稚的模样,不由掩嘴笑道。

梁荣面上一红,讪讪的走了回去,让侍女帮着穿衣洗漱。他也不是不知道,阿父送来的东西,必然会小心收妥。只是这礼物是昨晚才由快马送到的,今天早起一时糊涂了,生怕只是昨夜做了场梦,梁荣怎能不急?现在看到东西还在,那点小小忐忑就散了个干净。

穿好了衣裳,又净面刷牙。在梳好头发后,侍女手上动作不停,灵巧的拢起那柔软黑发,用梳篦在梁荣头上盘了两个小髻,笑着对他道:“今日生辰,奴婢给小郎君梳了髻。小郎君可喜欢?”

看着铜镜里那两个圆圆的小髻,梁荣双目闪出光彩,用力点了点头。今天他就满八岁了,到了总角之年,当然该梳髻。虽然有些不太习惯,但是梁荣还是觉得梳了髻之后,自己就像长大了一般。又端详了镜中那圆圆的发髻几眼,梁荣才来到食案前。

案上的朝食也与往日不同,多了几个软乎乎、热腾腾的糖包。梁荣身边伺候的都是梁府老人,极是清楚小郎君生辰时的习惯。今年郎主出任刺史,远去晋阳,只留小郎君一人在上党。他们就更加不敢怠慢,务必要让小郎君过的开心才好。

果真,看到那几个糖包,梁荣那张粉雕玉琢的脸蛋上,立时露出了笑容。乖乖在食案前坐好,他拿起一个糖包,小心的吃了起来。饴糖价格昂贵,平日哪会用这样粗糙的法子做面食,然而梁荣却吃得极为开心。似乎那甜甜的糖芯,就这么融在了心底。

用比平日慢上一倍的速度吃完了朝食,梁荣抱起桌上那个木盒,向着后院走去。

如今藏书阁已经搬出了太守府,后院大半成了崇文馆的地盘。他每日也要来这边听讲。能在这里入学的,不是梁府那些品学兼优的将官子弟,便是上党诸官家中子嗣。不论哪类人,都应该尽量巴结讨好梁荣才是。然而崇文馆内风气极佳,并无洛阳国子学里敷衍趋势的恶习,梁荣在学馆中也似平常学子一般,勤奋学习,认真考试,凭着自身本领挣得荣誉。

不过今日,他毕竟还是多了几分开心,早早就到了学堂,寻找师长。崔稷是他的授业恩师,然而现在转为潞令,掌管上党一郡,公务着实繁忙。便请郡学祭酒范隆为梁荣指点一二。

范隆博通经籍,无所不览,教导一个黄口孺子,可谓大材小用。即便如此,他也毫无芥蒂,教的用心。每隔两日就会来到学馆一趟,专程为梁荣解惑。梁荣今日要请教的,正是这位范先生。

在书房中坐定,梁荣没让侍女帮忙,亲手把那个木盒摆在了桌上。小心翼翼打开盒盖,取出了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册书,按照梁府成例装订,不过上面的墨字并非印制,而是亲笔写就。这是阿父送给自己的生辰礼物,一册亲手抄写的经书。阿父如此繁忙,还不忘自己的学业生辰,怎能不让梁荣激动?

只是这经书梁荣并未学过,上面也未曾注解。小家伙便早早赶来书房,想要请教师长。这册书是阿父送他的,定然要认真学来。回头见着阿父,他也要好好表现一下,证明自己一直在用功学习,未曾荒废。

小手在经书上摸了又摸,梁荣好不容易才定下心来,开始复习之前的课业。刚刚读了一刻钟,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梁荣赶忙停下,恭敬起身相迎。走进屋,一眼看到了梁荣,范隆讶然道:“今日不是荣公子生辰吗?可晚些再来的。”

小孩子总是把生日看的极重,范隆专门给了假,还以为梁荣会偷闲半日呢。

这是范先生之前吩咐过的,可是自己太激动,竟然忘了。梁荣小脸一红:“学生得了一册书,想要请教先生。便忘了之前吩咐……”

看小家伙害羞的模样,范隆不由莞尔。好学可是种雅德,身为师长哪会讨厌?在书案后坐定,范隆道:“是何书?拿来让我看看。”

梁荣连忙捧起书,献在了老师面前。

竟然是本《孟子》?见了书名,范隆眉峰就是一挑。汉时也设过《孟子》的传记博士,不过后来裁撤。《孟子》这篇归在了《艺文志》中,只做子书,根本不是平常孩童应读之书。然而第二眼,他就辨出了书上所写之字。那是梁使君的字迹!

伸手翻开书页,范隆淡淡问道:“此书乃是使君赠你的?”

梁荣有些自豪的点了点头:“正是家父所赠的生辰礼物。”

送《孟子》当礼物?这是要让梁荣通晓《孟子》?

范隆无书不精,自知《孟子》所言之意。孟轲生于乱世,却秉持仁、义、礼、智四德,崇仁政,奉性善,更有“民贵君轻”之言。这样的观点,放在当世可谓格格不入。门阀林立,都要压过皇权了,谁会把“民”看在眼里?更没人相信“暴其民甚,则以身弑国亡”的说法。那些朱门王室恨不得关起门来,敲骨吸髓,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呢!

然而看看如今天下局面,却又不得不说,孟轲所言很有几分道理。只是这仁政、王道之说,已经不单单是臣子需要学习的东西了。

范隆想起了之前段钦寄来的书信。虽未明示,但是段钦已经有了谋国之心。在他眼中,梁子熙是一个千载难逢,或可结束这乱世的有为明君。那么在自己眼中呢?身处上党郡学,一手掌管着这迥异世间诸学的新兴学府,他看到的又是什么?难道不是自己苦求不得,梦寐难安的东西吗?对于他这个寒门儒者而言,没有比梁子熙更好的主上了!

而在他定念不久后,这样一本书,便到了眼前。用此书教导独子,是否也意味着使君真正认清了前路,要把梁荣当成储君培养了?其实范隆一直知道,梁荣心智坚定,品行端方,必成大器。但是之前他只是把这孩子当成王公来教,而非国君。也许这本《孟子》,便是两者之间的区别。

一个以“仁”结束乱世的开国之君。

脑中思绪纷转,但是范隆面上未曾露出过丝毫端倪,只是道:“此书讲的乃是仁德。要以民为本,方能得民心归附。”

梁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父亲大人也教过我,要用心牧民,才对得起他们的供养馈赠。”

果真如此!范隆那张过于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浅浅笑容:“荣公子所言不差。今日便讲这《孟子》吧。”

除了《孟子》之外,他还要不少需要传授的东西呢。

崇文馆中,一老一少学的起劲,前面的府衙中,崔稷的面色却不怎么好看。

刘渊刚刚在平阳称帝,一直盘踞在洛阳城中的司马越,却在前几日出兵荆州。

伪帝之争已经持续了半年有余,打得半壁江山焦土一片。然而最近大将军苟晞夺回了襄阳,逼迫成都王的兵马退入江夏。王弥等众又溃散出逃,让成都王再次变作了孤家寡人。剿灭这支乱军迫在眉睫,司马越终于坐不住了,要亲自带兵出征。

这样的大胜,必须由他一手主持!这也是为巩固他身份地位的最好方法。然而小皇帝就要被抛在了司州,面对一河之隔的匈奴汉国。难免让人生出几分忧虑。

不过为了保住洛阳,司马越也花了不少心思,不但在弘农重设大营,加强黄河沿线各城的防御。也发来了指令,命他这个潞令坚守上党。万万不能让胡马从上党越过陉道,直逼洛阳。只等消灭了成都王乱军,他便会回师,亲自对抗匈奴。

这话听起来颇有希望。但是崔稷清楚,这事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匈奴要攻洛阳,不是渡黄河就是走陉道,一旦对方发兵,上党就要直面兵锋。可是如今上党乃并州粮仓,若是这里陷入混战,整个并州都要挨饿。其他郡国刚刚平定,自给自足都难维持,哪有余力收容流民?

必须尽快通知晋阳了。也不知使君能不能从洛阳挖些粮草过来。崔稷轻轻叹了口气,提笔写起了书信。

两日之后,这封公牍便落在了梁峰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