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熙真的撤走了半数人马?”王衍端坐案后,不动声色的问道。

前去邺城传诏的黄门侍郎小心答道:“确是如此!当日奕将军那架势,下官还以为他要拒不应诏呢。谁料并州方面来了这么一手,立时让他改了主意。”

这刘侍郎也是吓得不轻。当时到了邺城,刚刚读完诏书,就被那群凶神恶煞的羯胡软禁了起来。他还以为这群军汉识破了朝廷的想法,要杀了他,当做没收到诏书呢!谁料茶饭不思,心惊胆战等了几日,情况就有了变化。两方像是因为什么撕破了脸,大半骑兵都被并州召回,还拉走了不少财物,就给奕将军留下了个空架子。

奕将军二话不说,接了旨意。虽然面色难看的要命,但是终究没有伤人性命,还算客气的把他送了回来。这显然是司徒的离间计起了作用!

座上,王衍也抚须微笑道:“刘侍郎此行辛苦,真是替朝廷解难啊。”

事到如今,局势已经极为明朗了。梁子熙怕是不想舍弃这个心腹羯将,想要让他拒旨,回到并州。但是被权势所惑,奕延还是留了下来,而且只守住了身边亲信。旁的兵士,全部被并州方面夺了回去。这下要钱粮没钱粮,要人没人,成了支孤军。这样的孤军,自然要好好利诱,才能为己所用。

先拨钱粮入邺吧,要把那群羯胡全数拉拢过来。梁子熙这些年屡战屡胜,可谓出尽风头。其中大半战役,都有奕延的姓名。这样的勇将,怕是不亚于东海王心腹大将苟晞。若是这样的将才,听了他的命令呢?

如此一来,冀州刺史也当选个可靠之人了。只是思索片刻,王衍就定下了心思,笑着送走了刘侍郎,随后提笔,去信荆州。

被洗掠过的城池,想要恢复元气,需要的时间绝不会短。更何况还是邺城这样,三年内被劫了两次。城中百姓,哪个不人心惶惶?可是这段时日,仍旧滞留城内的住家,却明显觉出了与往日的不同。

这群如虎似狼,面目丑陋的骑兵接管了城池,但是一反常态,并未趁乱寻衅。相反,被抢走的妇人原封不动送回了家中。那些房屋焚毁的,也被安排了其他去处。还有些不知从哪儿来的官吏,有条不紊的开仓放粮,赈济饥民,掩埋尸体,赐药防疫。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安定了一城人心。

邺城是成都王司马颖的故地,百姓其实受司马颖恩惠极多。对于那个悭吝怯懦的东燕王司马腾,本就没什么好感。现在换了一帮人治理,简直像是重回当日。大乱之后,需要的正是这样润物无声的呵护。因此就连被贼匪吓破了胆子的百姓,也慢慢接受了城中驻扎的兵马。谁让这些人,根本看不出兵痞的样子呢?

如此拖了半个多月,临近正当,才有新任冀州刺史上任。

“没想到奕将军还有安民之才。”原本以为邺城定然一片狼藉,民不聊生。谁料见到的是这么副景象,王屏颇有些意外。要知道,他可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走马上任的。若不是为了从叔,怎肯接这样的烂摊子?

王屏也出自琅琊王氏,只是名气远远不如王衍心爱的弟弟王澄,或者从弟王敦。只是他有自知之明,对于王衍十分奉承,更是摸透了对方喜好。也正因此,才得了王衍举荐,先于两人升任刺史。不过这冀州刺史,怕是不怎么好当。

流窜不止的匪寇就不说了,还有局势岌岌可危的并州和幽州在侧。若是一不小心,说不定还要变作战场。王屏是真巴不得一辈子不管政事的,但是刺史这名头,又如何肯弃?好在王衍说得明白,让他一力拉拢好这个羯将,自能守住邺城。

这话,还真是在理!

奕延看着这新任刺史,目光不由又冷了些:“王刺史言重,这些都是军中佐吏所为。若是刺史看得过去,也可任用。”

这话,是谦让,还是为部下讨封?王屏皱了皱眉,不过很快笑道:“这个自然。本官初来邺城,还要与将军一起,维持冀州局面。”

都是些小吏,用就用了。反正邺城之前被屠戮一番,根本凑不齐刺史府班底。他自己带了些心腹,擅长清谈谋略的很是不少,擅长理政的,未必很多。既然这人邀功,赏些无妨。

奕延点了点头:“之前守城诸军阵亡过半,还当多置兵马。粮饷军资,还要拜托使君。”

听他把“刺史”换成了“使君”,王屏的眉眼更加舒展。这是急于扩大势力啊。也是,之前奕延在并州领多少人马。到了冀州,只剩下区区两千骑,怎能受得了?而且冀州防务颇为重要,说不得还要出兵各县,剿匪平乱。兵马也是越多越好。

“奕将军自可安心,这些本官都会向朝廷进言。只要能平定一州,钱粮都是小事。”大包大揽,王屏应了下来。

“多谢使君。”奕延谢道。

王屏微微一笑:“马上便要正旦,我也会设宴犒劳有功之臣,还请奕将军赏光。”

这就是拉关系的第一步了。奕延面上毫无变化,只是点头称是。王屏心底冷哼一声,难怪梁子熙会怒到与这人断了关系。这胡狗面恶心冷,哪里是容易结交的?不过人总要有些弱点,只要舍得下本钱,总能换来对方忠诚。

两人就这么虚言了几句,王屏才使人送客。看着早就被抢的空荡荡的刺史府,他微微叹了口气。这烂摊子,收拾起来还不知要多久。待到正旦之后再慢慢折腾吧。

“将军,吏人已经入了刺史府,接掌各项政务。”军司马江应低声禀道。

奕延点了点头。这次从并州送来的官吏,已经尽数编入军中。趁着朝廷派遣的刺史未到,先一步接掌了邺城上下的政务。一旦有了条理,旁人想替代,要花费的功夫可不会少。那些习惯了清谈,不务正业的士人,哪有这样的精力?多半是顺水推舟,当做人情送出了。

这些斗升小吏看似毫不起眼,但是没了他们,政令甚至都无法通达。而这次朝廷派来的,还真是一个想要拉拢重用他的庸人。这点,张参军并未料错。如此一来,军政民政都尽在掌握,这邺城终归还是在主公手中。

“即刻征兵。冀州现在不便于屯田,要从粮饷上想些办法。明年开春,我出征剿匪!”奕延冷冷道。

一城之地,还是太少。奕延并不放心都用朝廷人马,自然要征募新兵,好好操练。冀州遭兵祸的地方实在不少,之前王浚已经吞下数城,他也不能落在后面。要在两州开战之前,先僻出一块隔离带才行。

江应飞快点头:“下官晓得。听闻刺史要在正旦设宴?将军还要多加防备,以免军心动摇。”

谁能保证这些当兵的,不会被醇酒、美人、金银迷花了眼?若是虎狼营军心有变,事情就麻烦了。

谁料奕延毫不在意:“无妨。王屏并非主公。”

也许这世上,没人能如主公那样,对待他们这些卑贱之人。即便掩饰的再怎么妥当,面对奕延时,王屏神态之中,依旧有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和厌恶,根本掩饰不来。虎狼营中,所有人都出身贫寒,不是邑户奴仆,就是流民降兵。这些人在一生之中,也许未曾得过旁人尊重。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甚至衣食温饱都岌岌可危。

而主公,给了他们一切。谁囊中,没有几枚勋章?谁名下,没有几亩军田?钱财,女人,这些终归都是身外之物,若是没了尊严,又与乞食的野狗有何区别?人一旦站起身,想要再跪下去,就难了。

更可况虎狼营中羯胡数量不少。对他这个统军之人还如此高傲,王屏会真的折节收买?恐怕只是做做样子,给些恩赏罢了。

只可惜,他们从不是那些疲弱卑微的军汉。

听到奕延这话,江应也松了口气,又细细禀明了几件事后,便退了下去。

奕延没有马上休息,而是点上烛台,摆开笔墨,记录今日做过的事情。原先作战时,他就要总结战事得失。这是主公教给他的。现在虽然有江应在侧,但是民政方面的事情,还是要有所过问的。好记性总是比不过烂笔头,这些繁琐,也当一一记清。

做完这些功课。他放下笔,犹豫了片刻,伸手打开了摆在角落里的木盒。盒中,躺着一枚玉佛。佛祖身居莲台,结跏趺坐,狭长双目微微闭合,摆出结印姿态。那玉佩并不很大,但是雕刻精细无比,就连佛身上的丝绦衣褶都纤细柔软,清晰可见。更别说,那迥异于当时佛像的俊美容色。

马上就要正旦了。他当送礼贺岁,守在那人身边的。可是今岁,这雕琢了一年的礼物,还能送的出吗?

坐在案边,奕延一动不动的看了半晌,最终轻轻掩上了盒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