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深宫内,司马覃呆坐在灵芝池畔,望着面前浓翠浅碧,久久无言。御园景色,一日美过一日,就如这孟夏熏风,带着股可人生机。可是他却觉不出半分快慰,骨子里的寒意,更是一日胜过一日。

自上月开始,他身边就多了几名宫人。这是太傅司马越专门派来侍奉他的女子,教他通晓房帷之事。此乃宫内常例,当初惠帝便是十三岁时知人事,侍奉他的还是武帝后宫的才人谢玖。也正是那名女子,诞下了后来的愍怀太子。

他今年也是十三,刚有初精,若是与那些女子交|媾,是不是也能诞出子嗣?然而惠帝身旁,有父皇照拂,他呢?司马越送来那些女子,为的究竟是什么?

他还未曾大婚。司马覃内心深处,一直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当年若是不从司马越之命,说不定他早已埋骨荒野。可是那人会让自己安稳成婚,拿回朝政大权吗?也许,他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此等情势下,任何子嗣出生,都不过是为他的棺椁敲上一枚钉。一个襁褓中的太子,岂不远胜难以掌控的天子?

他不能让这些宫人怀孕。小皇帝的手,不由自主抓住了膝头。伪帝已被司马越剿灭,若不是贼匪在豫州作乱,让他无法返回洛阳,说不定此刻洛阳宫中的戒备,已经再升数级。现在他能以给先帝服心丧为由,拒绝这些宫人,等司马越回来之后,这理由又能用上多久?

在这半年内,他也暗自与一些大臣有了接触,但是这些人是否可信,又能否胜任,谁也无从得知。就像当年被魏武帝囚在许都的汉献帝,就算有身为车骑将军的丈人董承,不也败的一塌糊涂,连身边亲信都护不住吗?他却连妻妾,都无处可寻……

“陛下……”

有声音在耳畔响起,司马覃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没敢表露心中畏惧,他缓缓抬头,只见侍奉自己的小黄门立在身侧,低声道:“……王司徒求见。”

王衍又想做什么?小皇帝压下厌倦,低声道:“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大袖飘飘,丰神俊朗的男子步入了御园。只看模样,很多人怕都猜不到他已年过五旬,再看风姿气度,更不会有人料到,此人生性如此可厌。看着对方脸上得意的笑容,小皇帝抿了抿唇,开口问道:“王司徒面带喜色,可是有什么喜事?”

王衍潇洒的一拱手:“陛下,是有大喜。豫州王弥部被苟将军击破了大营,乱军已经群龙无首,不日即可清缴干净!”

什么?!小皇帝心里咯噔一声,乱兵要平了?那司马越是不是也要回洛阳了?嘴唇颤了一颤,他扯出了一个笑容:“多亏太傅统御得当。这次功成,当再行封赏……”

这也是王衍入宫面圣的原因,轻咳一声,他道:“太傅一力剿灭伪帝,又平乱军,实在劳苦功高,堪为国朝砥柱。当进晋丞相!”

又一个丞相!小皇帝动了动唇:“这个自然……”

王衍的话还没说完,又道:“还有兖、豫、司、冀、荆五州重镇,亦当由太傅牧之。”

这是要兼任五州的州牧?身为宰相,再任州牧,他除了这身衮冕,还差什么?怕是只差一个监国的身份了!

小皇帝死死压住了身上颤抖,笑着颔首:“……是当加封。”

见天子点头,允诺了两样封赏,王衍也在心底舒了口气。最近他私心颇重,为弟弟王澄和从弟王敦讨了个荆州刺史、青州刺史的职缺,哪能不费尽心力,在司马越面前表一表忠心呢?

只是这还不够,王衍又笑道:“还有冀州,兵祸减消。还是宁北将军奕延出马,才解了清河之围。丁刺史想要举他为都尉。”

这话,其实并不尽然。从军报来看,幽州王浚也费了不少功夫剿匪,但是王浚这个太原王氏,跟王衍本就不怎么对付,对方又如此势大,怎能把便宜尽数让出?倒是那羯将奕延,打的出色异常,手中又兵少将寡。据他派去的魏郡太守王屏所言,这人最喜官爵,野心不小,是个可以拉拢的人物。不如加个西部都尉,兼镇冀州?反正司马越也领了冀州牧,王浚怕是没法屈就都尉之职。

他竟然推了奕延?小皇帝对于这个羯人,是有印象的。这不是梁子熙手下重臣吗?怎么短短几月,就投了王衍麾下?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利禄无法动摇的忠心吗?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小皇帝愣住了。对啊,他是名正言顺的大晋皇帝,虽然手中没有实权,但是未尝不能用丰厚利禄,诱的人心动……

“陛下?”王衍没有等到回答,有些疑惑的抬起头。

小皇帝醒过神来,微微一笑:“这当由太傅定夺。”

没想到小皇帝竟然把决定权推到了司马越手里,王衍挑了挑眉,没有反驳。司马越大权在握,是能一言以决。不过凭着自家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怕说他不动吗?

面对那故作镇定的少年,王衍笑着拱手:“陛下所言甚是。”

简陋草屋中,一个身穿麻衣的中年男子跪坐在案几之前。重孝麻服,独守草庐,一看就知是为至亲居丧。如今正逢乱世,能够行依礼而行的人,实在不多。毕竟以孝闻达,就能当官的时日早已过去。可是这人却偏偏选了居丧庐中,着实让人称奇。

他面上也没有哀戚过度,枯槁消瘦的模样。相反,眉宇之间那股英气,配上年过四旬,仍旧高挑挺拔的身形,更显器宇轩昂,果敢勇毅。

不过此刻,他并没有翻捡桌上书册,而是坐在案前,沉思着什么。

未曾想,拒绝了司马越给出的典事参军一职,退居故里,还会有人前来征辟。而且,还是并州那位刺史。

将军府长史一职,也算是高位。可是对于他以往曾经担任的官阶而言,未免有些偏低。而且司马越他都不应,为何要从一个并州刺史?

只是那人遣来的使者,所言着实让人意动。董正天下,救民于水火,荡平伪汉……一样样,都是他所期之事。司马越当日请他,只许官禄,还不是手下要职,哪里会说这些?并州这两年的变化,也着实让人惊诧。这长史一职,当不当应下?

考虑良久,那男子还是摇了摇头。看局面,王彭祖怕是要挥兵南下了。若是幽州和并州开战,他这个身处阖家都在范阳之人,怎好去并州任事?可惜,王浚虽然势大,却比那司马越强不了太多。只是不知并州那位,究竟如何……

正想着心事,庐外突然有人道:“五兄,你可在?”

听那声音,男子皱了皱眉:“台之吗?请进。”

一个青年挑帘走进了草庐,见到案前之人,立刻两眼放光,跪坐对面:“听闻并州来人,辟五兄为长史?五兄可要应?”

没想到这个族弟竟然问的是此事,他摇了摇头:“丧期未满,自当拒之。”

听到这回答,那青年像是有些遗憾,长叹一声:“如此一来,我只能独去晋阳了。”

“你要去晋阳?去做什么?”

“晋阳崇文馆开始招贤了!听闻并州发行的《九章算术》,正是崇文馆中两位助教所撰,他们还是刘老先生的亲传弟子,我怎能错过?!而且并州机关术天下闻名,还有纳尽万卷的藏书阁,更是不容错过!若是能选入崇文馆,该是何等幸事!”那青年语速飞快,脸上都出现了些激动的晕红。

没料到这个族弟竟然会因此跑去并州,实在让人哭笑不得:“可是幽并或有战事,此去未必平安……”

他的话没说完,对方就断然打断:“正是因此,才要速速前去!书可不比其他,一场大火,就烟消云散。若是不能闻未闻之事,知未知之理,岂不虚度此生?!”

这话,让案后之人沉默了下来。过了良久,他轻叹一声:“台之,你也快到弱冠之年了。就没想过今后前程吗?”

“并州有制科,就连寒士都能登科入榜。以我才干,在并州出仕又有何难?”那青年反问道。

并州不是朝廷,在那里出仕,起家官就逊人一等。然而话在嘴边绕了两绕,却始终无法出口。朝廷的清流官,现在又抵什么用呢?司马越居心叵测,洛阳暗潮汹涌,哪是能去的地方?比起其他州郡垂暮颓唐之相,并州,还真是个难得的好去处。

最终,祖逖开口道:“前往并州,未尝不可。只是你要趋利避害,切莫卷入战事之中。”

“五兄,你真的不去吗?”祖台之还有些不甘,若是他这位族兄应了征辟,自己前往并州,不也有个靠山?

“我说过,还要结庐……”祖逖抬手,止住了对方话头,“不过你入并州,可详细把州内情形说与我听。若是真如来使所言,应辟也未尝不可。”

听到族兄如此说,祖台之的眼神更亮了,用力点了点头:“我定会为五兄打探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