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思所想,姬璇真虽不能尽知,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无为子走后,她眉目低垂,沉思片刻后,方才取出一枚传讯符咒,将此事说明。

言罢,玉手一松,那符咒便化作一道流光,径直往玉辰宫而去。

如此之后,她方才转向两名弟子,问道:“你们以为刚才那人如何?”

她此言显然存着考较的意思,段希圣性格稳重,犹在思索;殷兰知先道:“此人出身寻常,乍然见到本派泱泱气象,心神失守下举止多有失礼,虽可作为风灵海中的一处棋子,恐怕也当不得大用。”

这已算是他客气说法,殷兰知无论俗世或者修界的出身,无一不是人上之人,煊赫不足以道尽;再加上本人又天资横溢,远超常人,故而其虽外表不显,实则内心高傲非常,向来看不起那些庸碌之人。

海外本就不如中土富庶,风灵海又是南海外沿的一处海域,资源贫瘠不说,其中还有数个小门派林立,局势十分混乱,任谁也没有一统海域的实力。

似无为子这等小门派掌教,在大衍宗的附庸中不知凡几,哪个到了清微岛上不是恭恭敬敬,殷兰知打心眼里就从没看得起这些人过。

更别提无为子面对那些奇珍异宝时的震惊失态,殷兰知全都看在眼里,无形中又多了几分轻蔑。

姬璇真听了这小弟子的话,并未对此作出评价,而是星眸微抬,明丽如秋水的目光便落在了一旁的青年身上:“希圣,你以为呢?”

段希圣不疾不徐道:“弟子倒是以为,此人颇有心计,这些浅薄庸俗之态,未必就是他的真面目,反而像是故意表现出来的一样。”

姬璇真微微颌首,道:“你猜的不错,他的确是故意如此。”

殷兰知大为诧异,不知师尊与师兄何从判断,他不敢质疑姬璇真,便忍不住向段希圣问道:“这又何以见得?还请师兄为小弟解惑。”

段希圣笑而不语,他在幼时也算是尝过人情冷暖,对世情人心皆有不少了解,而他这师弟从生下来便是金尊玉贵的养着,从未吃过一点苦头,又怎会知晓真正的浅薄是何种样子,哪怕是说出来也不见得能够理解。

谁知他越是不说,越是引动了殷兰知的好奇心,偏要缠着他问个清楚。

段希圣被这小师弟缠的无法,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恩师,姬璇真不由莞尔,对殷兰知道:“你可知为师当初遇到那无为子时是何种情状?”

殷兰知老老实实的摇头,他只知晓师尊当年偶然到过风灵海,至于具体内情,却不甚清楚。

姬璇真道:“为师遇见他时,他正潜伏于一座飞舟之上,想要刺杀其中一人,那人周围有一名元婴修士及数名金丹保护,但从头至尾都不曾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无为子孤身一人,却敢于面对数倍于己身的力量,且筹划缜密,未曾让对手发现自家踪迹,若非姬璇真突然出现,以雷霆手段诛杀太元门众人,恐怕他当真能够得手,一击之下立即远遁,那太元门的长老也不见得就能留下他来。

能够做到这些,证明此人胆识谋略缺一不可,又怎会是见到宝物就移不开眼的肤浅之辈?

姬璇真未将这些尽数宣诸于口,但言下之意,殷兰知已听了出来,他犹自不解道:“那他为何要如此故作姿态,平白教人看不起?”

此问无须姬璇真回答,段希圣已道:“风灵海之事,对我等嫡传弟子来说算不上绝密,但暂且还要对普通弟子保密。那无为子做出如此样子,旁人见了自然会以为他是像许多门派世家一样,乃是为了寻求师尊庇佑而来,便难以牵扯到其他方面了。”

乾元界中,绝大多数门派都依附在顶尖宗门之下,要按时按例上交供奉,如此方可得上宗庇护。

但这供奉如何上交,内里也有不少门道。通常而言,这些次一等的门派世家,都会准备两份供奉,一份是给上宗的定例,另一份则会送到上宗的某一位亲传弟子门下。

如此一来,这些门派得到了上宗亲传的恩荫庇护,而亲传弟子一方面拥有宗门提供的各种资源,又有来自附庸各派的定例供奉,修道外物可谓源源不绝,再兼本身都是资质不凡的良才美玉,如此下来,修为进境自然远超旁人。

段希圣如此一说,殷兰知立时恍然大悟,暗暗想到:“不错,就连我亲眼见到那无为子,又与之交谈,也把他当成了寻求庇佑的附庸之流,旁人哪里又会想到其他。这论起人情练达,我却是远远不如师兄了。”

姬璇真见他受教,不禁多了一丝满意。段殷二人均是根性深厚之辈,资质悟性远超常人,她对这两个弟子的期望也十分之高,自然希冀他们能够求得大道。

但段希圣犹可,并没有多少需要担心的地方,殷兰知却过于骄傲,这种骄傲在某些时候甚至麻痹了他的认知,这就十分危险了。

对他们这种天之骄子而言,骄傲并不是一种错误,但骄傲绝不能影响对事物的判断。骄狂自大,目空一切,毫无疑问这是取死之道。

殷兰知尚未到这种地步,但某些时候已显露出了些许苗头,姬璇真便顺势借此事提点于他。

饶是她从前便与恩师万潜道君极为亲厚,直到如今自己亲自收了徒弟之后,才终于知晓培养传承衣钵的嫡传弟子,究竟要耗费多少心力。

想到此处,姬璇真愈发思念起闭关已久的恩师来。

说来也巧,恰在这时,一抹流光从天外倏然降落,正正落在姬璇真手中,原来是一道传讯符咒,她展开一看,昳丽容颜上霎时露出一抹笑意来,正如芙蕖映日,说不尽的婉转清丽:“你们师祖已于方才出关,为师这便带你们前往拜见。”

说罢,长袖一拂,一道遁光已穿破云气,往天枢峰而去。

姬璇真全力施为下,遁光何等迅疾,只一炷香后便从清微岛来到天枢峰上,那些侍奉的童儿自然识得自家老爷的这位爱徒,全都笑嘻嘻的与她见礼,连带着认识了跟在她后面的两位小郎君来,不由连连惊呼老爷原来连徒孙都有了。

姬璇真也难得与他们打趣两句,略略说过几句后,便带着徒弟转入正殿。

段殷二人入门也不过就是这十几年间的功夫,万潜道君闭关却有二十年之久,故而二人从未见过这位威震寰宇的师祖,心中难免有几分激动,情不自禁的想象其人会是何等气魄。

及至入得殿内,凝神一望,便见一名道人趺坐云床,其人萧疏轩举,湛然清癯,容貌古雅;其顶上庆云之中,不时有璎珞宝盖,天花金莲;周身又有云霞缭绕,紫气氤氲,直如陆地真仙,大德高圣。

这是真正的地仙境界,无上大能,只要再进一步,度过三劫,便可成就天仙,与世同寿。

段希圣与殷兰知难掩激动,随同师尊一起向万潜道君行礼。

万潜道君见到爱徒,本就十分欣喜,再一听说这两人是徒儿收下的弟子,即便是以他的眼光看来,比之姬璇真虽稍有不及,却也是一等一的修道种子,更是心怀大畅,古雅的面容上也不时泛起一缕笑意。

对他们这些已到了无上境界的大能来说,最重要的无非就是两件事情,一是度过三劫,铸成仙身;二就是门派道统传承,能够后继有人。

万潜道君这次出关,不仅度过了三劫之一,又见天枢一脉衣钵承袭,足可见气运正盛,所筹谋之事,更是多了几分把握。

他心情舒畅下,越看两个徒孙越顺眼,右手虚虚一点,便有两团灵光分别飞入段希圣和殷兰知掌中,待灵光隐去,才看清原来是一枚宝珠同一柄灵尺。

万潜道君道:“这两件法宝便当做师祖给你们的见面礼,回去之后可要好生修行,万勿懈怠。”

段殷二人得了勉励,不由强抑激动,恭敬应下,姬璇真却微惊道:“他们两个如今连金丹也未修成,哪里就用得着真器了,师父可别宠坏了他们。”

原来这两件法宝大有来历,一名“雪魄珠”,一名“璇光尺”,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器,几乎相当于修士的元婴境界,如今却被万潜道君浑不在意的赐给了两名筑基小修,若教寻常元婴真君得知,也要对这两人的运道羡慕不已。

段希圣和殷兰知这才知晓,师祖随手赠出的法宝,竟然不是他们原本以为的宝器,而是更高一个境界的真器,亦是吃惊不已,尤其是听了自家师父的话,更觉法宝烫手。

一方面修士对法宝的热爱乃是与生俱来,段殷二人自然对这两件法宝十分喜爱;另一方面听姬璇真的语气,似乎不想要他们收下这法宝,二人不由满含期待的望向师祖,指望着他能够将师父全解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