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章 六二(1/1)

言枕词跃入水中那一刻,四周涌上来的不像是水,而像是一层薄壁,黏稠又富有弹性。

他穿过了这层东西,双足落地,左右一看,登时哑然,只见天上孤月、远方古树,身前静水,除原缃蝶不在身旁、悄然消失之外,每一物每一景,都和先前一模一样,好像他从头到尾都未曾离开原地!

言枕词抬起手臂,扯了扯指上红绳。

红绳随着他的力道而移动。他一拉扯,红绳当即变长,一放松,红绳又回到原来长短。

一条可以穿透虚实空间,长短变化不定的红绳?

言枕词终于想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条绳子了,他曾在原音流处见到过这条红线,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条红线似乎叫做……

“朱弦。”

言枕词嘀咕了一声,扯着红绳,开始在水边走来走去,试图寻找藏在此地的虚实光璧。

身侧静水粼粼,足下微光则渐渐湮灭于暗夜,倒是森林之内,又有一光渐渐转出,于夜中似萤火般鲜明。

事出反常,必有奇异。

言枕词心中有所猜测,朝光亮之处行去。

正当这时,一只黄色的蝴蝶自远处飞来,扑扇着翅膀停留在言枕词的肩膀上。

未等言枕词伸手将其摘下,又有一抹微风凭空生出,就生在言枕词不远处的深林之内。

言枕词摘下黄蝶,未发现深林中的微风,只牵着红绳一路往光亮处走去。

而深林之内,微风盘旋,渐渐聚成人影,风为体,风为魂,风化之人,慢慢向言枕词走去。

正反相对,虚实倒映。

孤月高悬天空,古树环绕静水,原缃蝶静静站立原处,除言枕词已经跃入水中之外,一切都和之前未有变化。

但不知何时,四下静杳,风与水的声音都消失了,森林中的蝉鸣鸟叫也不知所踪。原缃蝶微抬下巴,静静看着天空,她的神态已然恢复平静,双眼深邃,重新变得洞悉一切。

星子稀疏,却蓝得深邃的天空突然被无形的手重重一擦。

一切夜幕、明星,都如拙劣的画似被一手抹除,只余下光秃秃的黑幕,突兀横亘于天空之上。

原缃蝶闭起了眼睛。

在她闭起眼睛之后,四周的景色变作老旧画布,斑驳龟裂,大块脱落,露出其后大块大块的黑暗,不过一会,一切景致颜色烟消雨散,只余下无尽虚空,无尽黑暗。

虚空之中,原缃蝶的神态与身体一同发生变化。

温柔的、娇俏的神态自她脸上消失,她的身形开始变化,衣着同样发生改变,女性的躯体变成男性的躯体,女性的衣裳变成男性的衣裳,最终,界渊取代原缃蝶,站立于虚空之中。

他并未睁眼。

在全无光线之处,睁眼与闭眼并无多大区别。

他低声说话,自言自语:“糟糕了,依托天柱的虚实光璧比我预料得还要厉害。现在真幻颠倒,他身处真实之界,我身处虚幻之界……”

虚实光璧的特性,方才界渊已同言枕词说了许多。

但还有两点,是他所没有说的。

身处真实之界的人同样会碰到危险,此危险来自虚幻之界。虚实光璧会将入侵虚幻界中人的力量投射真实界,排除与虚幻界有联系的任何东西。

若言枕词入虚幻之界,他将与言枕词战斗。

若他入虚幻之界,言枕词则与他战斗。

以及……

界渊终于睁眼,垂眸一看。

在这一片漆黑的空间之中,唯有朱弦之红,可以窥探。

朱弦串联虚实空间,若朱弦脱离任一人之手,虚实分离,真实之界归于平静,虚幻之界则永恒流浪于天柱错综复杂的缘界缝隙之内,再无法碰触原有世界。

千年之后,死亡之阴影再度浮现,竟如此迫近!

界渊于原地等待。

两界同时出现之际,虚实光璧藏身虚幻之界,投影真实之界。在真实之界中可看见虚实光璧藏身之处。他若在外界,可借由朱弦将言枕词牵引到正确的地方。但现在言枕词在外界,他只能等待言枕词将他牵引到正确的地方。

知觉失效,时间之计算也有错乱。

界渊等待了未知的时间,终于感觉到牵在指上的朱弦生出震动!

不知何时紧绷起来的心脏于此刻微微一松,界渊顺着朱弦牵引的方向一路向前,并于心中默算自己走过的步数。

一共百十二步,来自朱弦上的稳定牵引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住的振颤和时紧时缓的变向牵引!

界渊又随之走了两步,突然感觉到一滴冰凉液体顺着朱弦,落入他的掌心。

是水?

既无视觉,又无嗅觉,触觉也失去了大半,界渊只能抬手吮吸,淡淡的腥味被舌尖感觉,弥漫口腔。

……是血。

言枕词已与我遇上了,正在同我战斗。

他能坚持多久?

我可在几招之内杀言枕词?

若真搏命……十招足矣。

仅这一念之间,沿朱弦滑下的鲜血已一滴便成一缕,一缕温热细流,不住淌落界渊手掌,将他手掌彻底濡湿,又自指尖嘀嗒落下。

他重新闭上双眼。

真实之界的一切开始在他脑中重构,山峦、树木、湖水,各依方位安放虚空,落叶、碎石、枯草、野果,一样样细碎之物如树生枝叶,密密添上。

不过眨眼,界渊已将言枕词所在的真实世界的真实之景于脑海中重构完毕。

他记住了自己从原点开始后行走的步数,知道方才一路之中,朱弦牵引他行动的相对变化,随即便推断出言枕词带他所走的那一条路!

是西南方之路。

此路有一盘肠小道,小道左折右弯,大树每每生在转折之处,故而言枕词方才带他反复斜向而走!

传说之中,虚实光璧于阳光之下,生烟笼雾,模糊不定,似在眼前,似在远方,疑为神仙之物。

……暖玉生烟,它是玉石之属,或将藏于石缝之中。

……西南小路再往前行,有一石山!

界渊向前走了两步。一切地图在他的脑海之中,他五感大都失去,只能凭借脑中地图,一边调整方向一边慢慢前进。

但他只前进了两步,便发现方才还到处乱颤的朱弦突然静止不动。

黑暗及虚无之中,朱弦一停,便似与现实的唯一联系就此斩断,左右便只剩无尽孤寂。

十招到了吗?

界渊心中闪过一念,这一念是他生命之中罕有未能回答的一念。

他停下脚步,不再慢慢向前,若步步向前,一切恐怕追之不及!

他提起功力,凭直觉闪身至目的之处。

此为险招,黑暗之中,没有任何可以区分方向的标识所在,他若离开已辨识出的位置,而又不能找到真正正确的方向,便将在黑暗中完全迷失,除非言枕词能够战胜他的力量,重新牵引朱弦,带他前往正确方向。

但哪怕代价沉重,界渊依旧如此行动。

他已闪身来到石山之处,将手探入石山,摸索虚实光璧!

没有任何东西。

没有虚实光璧。

手掌碰触,左右上下,一片虚无。

是他找错了地方?

是言枕词给错了方向?

一呼一吸,十呼十息。

停留原处的界渊在毫无征兆之际将手插入胸口。

手掌贯穿胸口的那一刹,反馈给神经的并非*被贯穿的剧痛,而是生成于掌中的一块圆形冰凉之物!

界渊缓缓将手掌抽出。

就在他握住圆形冰凉之物,一点点将其拉出自己体内之际,一道微光突然挣破黑暗,出现于界渊身躯之前,视线之中。

先是一线光,而后是一片光,再后来,便是一块圆圆的光璧,自黑暗之中浮现。所浮现的位置,正是界渊方才探索的石山之处!

圆形冰凉之物也被界渊自胸膛中抽出了。

他喃喃道:“狡猾的家伙,只差一点点就被你骗到了……”

虚实光璧,连接虚实,对应虚实,实中有虚,虚中有实。

这一块暖玉之璧,非只连接虚实之界,更非只投影虚实之界。它哪怕藏身在虚空之中,也要一分为二,分为真身与幻身,唯有两者同时找到,虚实融合,方才能破虚幻之界,重回真实之界!

光暗重合,虚实相加,光璧现,幻界碎。

界渊眼前一晃,黑暗寸寸退去,森林大湖再现眼前,还有一站在数步之外,拄着树枝研究天上月色的言枕词!

言枕词似有点百无聊赖,直到界渊都出现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冲界渊随意一笑,打个招呼:“回来了?”

界渊:“回来了。”

言枕词:“速度还不慢。”

界渊:“也不算太快。”

言枕词“唔”了一声,又顿片刻,突然疑惑:“小蝶,我怎么感觉你变高了不少?”

界渊此时已走到言枕词身前。

换回了本有之身,他当然高了不少,甚至比言枕词还高几分。

他的目光掠过远方的黑山,远方的黑树,还有言枕词足下三丈之内,染红大地的鲜血。

他伸出一只手,这只手碰触到了言枕词的手臂。

似草压骆驼,摧山倒柱,在被界渊手臂抓住那一刻,言枕词彻底失去最后力量,倒入界渊怀中。

胸膛被另外一人的身躯压着,虚无的世界仿佛也沉重三分。

界渊静立片刻,待心中无端搅出的浑浊重新沉淀,方才微微一笑,伸出另一只手,把人打横抱起,看着天上的月,回答昏迷的人,向前方步步行去:“也许就是我长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