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皇宫。

裴若尘仰面,望着天空一点点的红色,晕染成夕阳,鲜红若血。

兰宫前,御医们照样川流不息,裴若兰就要临盆,从阵痛开始到现在,已经五个时辰了。

屋里出来的御医们一面擦汗,一面换另一批进去,而婴孩,始终也没有出来。

站在殿外,裴若尘与裴若兰之间,隔着两间大厅,隔着一道长长的甬道,可是那么远那么远,他依然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喊声。

裴若兰的声音已经带点沙哑了,她已精疲力竭鲺。

裴若尘却只能安静地站在门外,他虽是若兰的亲哥哥,却是外臣,不能擅入内宫,更不能进去宫嫔的产房了。

唯一有资格进去宽慰她的男人,贺兰淳,却不在此处。

他在自己的妃子临盆之际,去了容太师的府中,只因为他从裴若尘口中得知:容秀得了癫痫,正在家养病。

想到这里,裴若尘的唇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秀确实得了癫痫,只怕此刻并不在太师府,而是在贺兰雪的怀中。

从前父亲与容不留斗的时候,裴若尘其实不曾将容不留这个靠裙带关系荣登高位的老头太放在心上,如今才知他是怎样一个劲敌:一个肯牺牲自己的女儿以换取自己荣华富贵的人,比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更加可怕。

人只要有情,便有弱点。

倘若没情了,他便没有弱点了。

容不留,看似闲散无能,其实,已经深到没有弱点可循。

——而至于他为什么肯与自己结盟,裴若尘到现在也没有太大的把握,据容不留自己说:淳帝越来越刚愎自用,而且对他极为提防,他此刻叛他,也是为了自己以后着想,事后,他也只要求保全原位,并不需要另外加官进爵。

这个要求,显然很低,低得裴若尘不得不多放个心眼。

这是一只老狐狸,他的胃口,也决计不止这一点。

更何况,现在淳帝突然造访太师府,倘若他交不出容皇后,事情又该如何收场呢?

炎寒还在临波湖等他……

……

……

……

……

裴若尘悠游的神思很快被裴若兰的嘶喊声拉回现实。他重新看了看天边的夕阳,不知为何,突然有种极心痛的感觉,像有一根针冷不丁地刺了一下他的心脏。

痛意未退,一个御医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问:“大人,不好了,兰妃落红了,大人,万一有个好歹,是保兰妃还是保小皇子!”

“是小皇子吗?”裴若尘神色一惊,急忙问。

“是小皇子,就快出来了。”御医脸色苍白,额头冷汗直沁,“大人,快做决定吧,如果慢了,贵妃娘娘和小皇子都保不住!”

裴若尘怔怔地反问道:“陛下回来没有?”

“陛下还没回宫,大人,你是这里唯一说得上话的人,请大人快点做决定吧!”御医心急,猛地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遇到这样的事情,万一选错了,御医院只怕在劫难逃。

裴若尘是天朝丞相,也是兰贵妃的亲兄长,如果由他来选,到时候追究起来,好歹还有一个挡箭牌。

小皇子还是若兰?

裴若尘大脑一阵空白,几乎站立不住。

他该怎么选择?

小皇子,是所有布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没有小皇子,一切都是枉然。

可是,若兰是自己的妹妹啊,并不仅仅是生育工具,她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出落得水灵漂亮,看着她进宫,渐渐成为仪态端方的贵妃,以后,她还会成为太后,母仪天下,又怎么能在这最好的年华,辞世而去呢?

“保……”裴若尘梦游一般吐出一个字,后面的抉择,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选了妹妹又如何?贺兰淳已经不可能再亲近裴若兰了,他既然提防着裴若尘,一定不会让他的侄子做以后的皇帝,从此以后,裴若兰便如古往今来所有的白发宫人一样,凄凄冷冷地老死宫中,或者等待着下一个改朝换代,才能见一见宫外的阳光。

裴若尘又想起,父亲叮咛他时,那样慎重的表情。若兰捧着小腹,那么踌躇温柔的表情。贺兰淳看着自己时,那样提防冷漠的眼神。朝中众人恭顺尊敬的背后,如狼似虎的嫉妒与猜疑,他风光无限,可是每一步,都是踩在荆棘上,到处是虎视眈眈,他如履薄冰,随时都可能坠入万丈深渊。

如果没有小皇子……

如果没有小皇子……

裴家,便再也没有崛起的机会,他,裴若兰,依附着裴家的所有官员下人,都会树倒猢狲散。

“保,陛,下,的,血,脉。”他终于说了出来,一字一句,艰难而刺耳,那文字,仿佛变成实体,变成一颗颗锋利的钉子,从他的肺部,一针一针,鲜血淋漓地刺上来

,从嘴边出来时,他已痛彻骨髓,满口鲜血,不能言,也不能动了。

御医惊怖地看着裴若尘吐出一口血来,怔了半晌,忽而回神,急忙回身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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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若兰的呼叫声戛然而止。

夕阳若血。

裴若尘依旧站得笔直。

他没有抹掉唇角遗留的血迹,只是让它慢慢风干,口鼻间,全是血液的铁锈味。

孩子嘹亮的哭声,刹那划破长空。

裴若尘只是站着,藏青色的蟒袍,与夜色渐渐融在一起,立于暗暗沉沉的天地间,孤寂而单薄,影子被拉得老长,映在宫道淡色的水磨石上。

宫人们已经抱着洗好的小皇子走了出来,远远的见到裴若尘,迟疑地站定,不敢靠近。

裴若尘垂下眼帘:许是因为夕阳太红了,他的视线里,所有的事物,竟都成了红色。

“抱过来,给我看看。”他的神色突然缓和,沉静一如既往。

宫人舒了口气,从前儒雅温润的裴大人终于回来了,方才冷若冰山的裴大人,只是一个错觉吧。

小小的生命,被小心翼翼地送到了裴若尘的手中。

裴若尘低头看着他,皮肤皱皱的,一点也不像若兰的孩子,那么丑。

他不知道,新生的孩子都是丑的。

“大人,”宫人在旁边轻声道:“娘娘已经……”

“着人告知陛下。”裴若尘神色未动,只是低下头,牢牢地看着怀中的婴孩。

“是。”宫人欠了欠身,转身时,不禁腹诽裴若尘的冷血了。

亲生妹妹死了,他怎么连哭都不曾哭。

裴若尘一直抱着小孩,任他大声哭泣,任自己的双腿,站至麻痹。

而双手,从未这般,这般,沉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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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琳得到消息赶到的时候,只看到那个男人抱着一个用黄色锦布包着的小孩,傻子一般站在漫天余晖中。

一直清俊儒雅的容颜,有点僵硬,竟是没什么人气。

伊琳有点同情他了,她轻巧地走了过去,伸臂将小孩从他的臂弯里接过来。

“好健康的小孩,若兰姐姐若是天上有知,也定会瞑目了。”说起裴若兰,伊琳的眼圈都红了,有点兔死狐悲的意味。

裴若尘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小孩,然后退后一步,弯下腰,行了一个无比隆重的见面礼,“小皇子生来便没有母亲,若尘希望琳妃娘娘能将他视若己出,好好待他。”

容秀不在宫里,若兰过世,此刻最得宠的妃子便是伊琳。

小皇子也自然会被她认领。

裴若尘一向对伊琳不冷不热,突然这样,伊琳倒有点受宠若惊了。

“裴大人放心,陛下的骨肉,本宫自然会好好待他。”

裴若尘安静地道了声‘谢谢’,然后转身,朝余晖尽处的宫门走去。

至始至终,他没有去看裴若兰。

只因,他已看不清她,天地玄红,他的眼睛,再也不能从那日的夕阳里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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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淳走到了太师府,太师府人声寂静,没有声响。

他是微服,自然不能大喇喇地让太监前去通报,只是派了一个护卫拿着信物低调告知,那门卫神色一凛,拿着信物很快消失在大门内,不一会,大门洞开,容不留率着众人走了出来,大街之上,容不留正要行礼,贺兰淳抬了抬手,止住他的动作,然后袍摆微拂,大步走了进去。

“皇后在哪里?”长廊上,他一面走,一面问容不留。

容不留有点吃惊:他一直以为贺兰淳是不待见容秀的,未料到他会亲自来府邸探望她。

“听若尘说她患病了,现在如何?”贺兰淳见容不留没有回答,顿住脚步,转头凝视着他。

容不留没有丝毫慌乱,从容不迫地回答道:“娘娘确实染恙,出了点疹子,发烧疯言疯语,大夫交代说会不能见阳光,会传染它人,老臣便将娘娘暂时安置在后院,以免危及陛下的千金之体。”/p

“带朕去看看。”贺兰淳听说会传染,略微顿了一下,还是坚持原来的决定,“朕要看看皇后。”

容不留本待劝说,抬头见贺兰淳的表情,亦知不可劝说,只得伸臂一引,将贺兰淳引至后院的一个阴暗的小屋前。

“皇后娘娘就在里面,陛下还是不要靠近,万一有个好歹,实在不是社稷之福。”容不留在一旁说到。

贺兰淳‘恩’了一声,隔着窗户往里望去,果然见到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呆呆地坐在床沿边,她的头发披洒下来,拦住了面容,屋里的光线很暗,看不太清楚,只是她这样孤零零的坐着,看着异常萧索。

“容秀。”贺兰淳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在她嫁给他之前,他一直这样称呼她的全称,想一想,已是六年没有这样唤她了。

里面的人似乎也有感触,抬起头,朝这边望了一眼。

面容依旧是模糊的,依稀能看到发丝间她的眼神,那么楚楚可怜、温婉动人。

贺兰淳心中一紧,面上也不露出分毫,只是板着脸道:“朕会接皇后入宫,请御医专门诊治,容太师,你府中能安排一辆不透风的马车吗?”

容不留连忙拱手辞道:“娘娘此刻入宫,对宫里的贵人恐怕不好吧。”

“皇后便是最大的贵人!”贺兰淳冷脸斥道。

容不留愣了愣,贺兰淳此刻的严厉,颇有点关心则乱的意味——怎么他从前没发现,其实陛下心中还是有皇后的?底下的臣民们,只看见了帝后关系冻结了这么多年,哪里明白里面那么多弯弯转转的心思?

“如此……老臣过几日,待娘娘略有好转后,立刻将娘娘送回宫去,陛下以为如何?”容不留极快地琢磨了一番,如是回答。

贺兰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负手,在窗棂外静静地看着里面的女子。

良久,他才转过身,刚才略有融动的表情,再次冷漠如冰,“回宫。”

宫里,还有另一个妃子正在分娩。

他不得不娶的另一个女人。

哪知贺兰淳还没来得及走到大门口,便有宫中的信使拍马赶来,那太监慌慌张张,一路狂奔过门厅、走廊、花圃,一直跑到贺兰淳的身前。

“陛下,兰妃娘娘生了!生了位小殿下。”那人禀告道。

贺兰淳还未做出反应,那人接着又说:“只是娘娘……娘娘仙逝了。”

贺兰淳的动作微微一滞,然后语气轻松地道了句‘知道了’,旁边的容不留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垂着头,垂得很低,看不见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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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若尘最终还是来了。

他来的时候,贺兰雪也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酒了,炎寒初是浅淡,最后顶不住贺兰雪的软磨硬施,也跟着喝了不少。

两人的酒量皆是惊人,先是用杯,后来觉得麻烦,直接用碗。虽然未醉,神色间,却已经有了酒意。

到最后,几乎有点斗酒的意思,容秀与舞姬早已退下,留着他们,坐在窗边,看着落日熔金,金鳞满湖。

又一坛三十年老汾酒下肚后,炎寒突然问道:“伊人还好吧?”

贺兰雪立刻警惕起来,正规正矩地回答道:“贱内不劳陛下操心。”

炎寒微笑,“她什么时候成你的贱内了?”

“一直都是。”贺兰雪口风很严,不露破绽。

炎寒还是微笑,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不把贺兰雪的话真的听进心里去。

贺兰雪见状,知道那小子没安什么好心,又想起伊人从前与他的种种暧-昧亲密,不禁有点恨得牙痒痒的感觉。

他快速地环视着画舫里面,容秀神色呆滞,依旧束手站在一侧,外面的易剑还像年猪一样被挂在大刀上,天色越来越晚了。炎寒葫芦里卖什么药,他仍然没摸清楚。

如果说想取他性命,直接在酒里落毒就行,可是酒是好酒,干净得很。

若对他的这条命不感兴趣,这样几番周折将他请来,又如此要挟着,到底意欲为何?

正想着,裴若尘来了,姿态仍然挺拔风流,只是脸很白,没有血色,像在水里泡了许久一样。

贺兰雪拱了拱手,很自然地打招呼道:“若尘。”

裴若尘冷淡地点了点头,坐到了两人之间。

“上次的事情,虽然你也没安什么好心,但还是谢谢你及时通知。”他与贺兰钦被困在佛堂,某些方面来说,是因为裴若尘的及时报信,才能逃过一劫,而且,如今想来,他执意用弓箭,一把大火全部烧掉,也是为了他们能安全脱身。

现在,贺兰淳不知道他与贺兰钦还在人世,一定会放松警惕,现在无

论干什么,都是相当方便了。

包括——

刺杀。

裴若尘又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贺兰雪的话,他的神色依旧。

“宫里如何?”炎寒重新拈起酒杯,淡淡问。

“小皇子已经降世了,天朝上下,正普天同庆。”裴若尘淡淡回答。

炎寒笑了笑,道了声‘恭喜’。

至于小皇子的母亲如何,似乎没人关心。

裴若尘的视线缓缓地挪到窗外。

是啊,普天同庆,他一出宫,宫里的人早已骑着马,将这个好消息传到了大街小巷。

来的路上,他一直听到喜庆的鞭炮声。

没有人关心那个死去的人。

裴若尘又想,倘若死去的是自己,这世上,可有谁为自己伤心难过?

然而这个问题,他但凡一想,便有种全身透凉的感觉。

也许,此时与他关系最亲近的妻子贺兰悠,也不过是冷淡的三言两语罢了,大抵不会为他流泪的。

再或许,除了一人……

裴若尘自嘲一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贺兰雪静默了一会,终于决定不再兜圈子,他单刀直入地问:“你们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裴若尘淡淡道:“一月之后,淳帝会带着新生的小皇子前去祭天,祭天的守卫是御林军,而到了午时,陛下祭天的时候,我会安排御林军换班,其中有将近半刻钟的空挡,王爷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在这段时间完成。”

“完成后再被你们抓,然后,你们拥立小皇子摄政霸权,我则承担这弑兄的罪名?”贺兰雪好笑地问。

裴若尘神色未动,很坦然地回答道:“是。”

“我是傻子么?”贺兰雪问。

“不是,可是你不得不去做。”裴若尘清淡地点破他。

贺兰雪沉默了一会,然后苦笑道:“明知做完后,结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为什么我还要去自取灭亡?不,我不会去做。”

“难道,你想让你最忠心的属下和你心爱的姑娘死在你面前?”裴若尘抬眸,淡淡问。

那语气,好像在问贺兰雪:你要不要喝水,你要不要吃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