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在慕宅后院,庭院僻静幽深,四周参天古木环绕,平时轻易不得容人进出。堂内供奉着岐凤会历任首领牌位,堂外瓦檐之上一只金黄凤凰塑像振翅欲飞。

慕哲还没到时便听到钟声响起,那意味着议事堂有重要会议。钟声悠悠荡荡在寂静深远的慕家庭院里回荡,许多仆从侍女都驻足朝后院方向望去。

等踏进了议事堂,慕哲才发现这堂内分左右两边整整齐齐站满了人,几乎在岐凤会内他能叫得出名字的人都已经到齐。

慕哲和慕宁悄无声息各自站在了一边。

正前方,闻人意和向启一人一边帮慕苍南披上玄色长袍,而慕苍南面前,易高驰半跪在地上,帮他将腰带仔细系好。

易高驰是岐凤会第一杀手,也是慕苍南身边的贴身护卫,名号“凤卫”。凤卫一职代代相传,如今跟随在慕苍南身边的是易高驰,而站在他身侧不远一个容貌白皙清秀的少年则是他的徒弟,下一任凤卫传人,名叫花成萱。

慕哲很少见到易高驰。虽然是慕苍南的贴身护卫,可是易高驰很少在慕家出现,往往只在慕苍南外出之后随行保护,也时常奉命外出执行任务。

看今天这个阵仗,慕哲相信一定是帮会出了大事。

等到易高驰系好腰带,帮他整理完袍角,慕苍南在正前方的宽大木椅上坐了下来。他并没有多看慕哲和慕宁一眼,而是沉声道:“把华辉带上来。”

慕哲闻言一愣。

华辉是什么人?华辉是慕苍南几十年的兄弟,年龄比慕苍南还大,辈分比闻人意还高。虽然自慕苍南执掌岐凤会之后大力扶持闻人意和向启几个年轻人的势力,可华辉的地位依然不可撼动。他手里握着岐凤会四分之一的生意,手下也一群死忠兄弟,服从他更甚于忠诚于慕苍南。

闻人意、向启、华辉,再加上一个远在外星矿场的燕杉,是慕苍南之下掌握了岐凤会绝大多数权利,闻人意和向启对慕苍南忠心耿耿,而燕杉只是个分外精明的生意人,剩下一个华辉为人直率,时常与慕苍南作对。

许多人都认为慕苍南要拿华辉开刀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慕哲并不清楚这些,他只记得小时候华辉来慕家时还抱过他,也偷偷给他糖吃,没想到今天却眼见到华辉被人给押送进来,逼迫着跪在地上。

华辉身上大概是有伤,紧随着他的还有两个年轻人也被推了进来,伤痕累累半趴半跪倒在地上。

这似乎是岐凤会内部的一次清洗。

慕哲没来由紧张起来,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的慕宁。

慕宁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向华辉。

“咳,”华辉咳了一声,嗓子里像卡了什么东西,他抬起头,有些声嘶力竭地喊道:“慕苍南!”

慕苍南沉沉叹一口气,“华辉,岐凤会有哪一处亏待了你?兄弟们又有哪一处对不住你?”

华辉恨声说道:“你冤枉我!”

慕苍南神色之间似乎有些伤感,“我冤枉你?这么多年的兄弟,如果不是信任,我会让你坐到现在的位置?而你却一边和我们称兄道弟,一边勾结军部出卖会内消息打压岐凤会,你现在说我冤枉你?”

华辉狠狠看他,“从你上位的那天起,就在谋划着有一天要除掉我了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慕苍南缓缓摇头,“我不跟你做口舌之争,”说完,他朝闻人意看了一眼,点头示意道,“闻人。”

闻人意上前半步,用手指轻弹一下右手手腕的手环,随后在面前的空气屏上按了几下。

慕哲感觉到手环微震,提示是否接收信息。

他抬起手选择接受信息,同时看到这议事厅里其他人纷纷用手环开始接收闻人意那里传来的信息。

信息以非常快的速度接收完毕,慕哲看到面前只有自己能看清的空气屏上出现了大量文字和图片内容,其中有详细的关于华辉加密后发送给军部的关于岐凤会在南海岸一个地下军工基地的相关信息。这本来就是一个秘密基地,没有经过登记备案,军部很快便派人彻查,将基地给侵吞了。而其中关于华辉的加密文件、传送方式、解密方法,甚至是军部的接应人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基地被军部清查却并没有查到岐凤会头上,无非是因为岐凤会内部提前得了消息,虽然没办法将整个基地撤离,却已经将工作人员全部撤离,同时毁掉了基地生产的绝密信息和核心部件。

慕哲看着那么详细的信息不禁有些暗暗心惊,这些所谓华辉叛变的证据实在太清晰了,其中甚至有一张华辉手下人和军部人接触的照片,如果当时能够拍到这张照片,说明华辉身边的人早就在慕苍南的监视之下了不是吗?

慕苍南牺牲了一个军工基地,目的就是要有足够的罪证,可以一次将华辉置于死地吧?

慕哲忍不住又去看华辉,突然觉得他好像越发苍老了。寿命增长,相伴随的是岁月流逝的减慢,十几年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很可能在外观上一点变化都没有,而华辉虽然已经一百多岁了,跟慕哲记忆中的他相比,显得苍老了不少。

“慕先生,”端正站在慕哲对面的一个高大中年人突然开口,“我有些疑问。”

慕哲不禁朝他看去,视线余光却注意到慕宁双臂缓缓抱到胸前。

慕苍南没有开口,而是闻人意说道:“有疑问你可以说。”

中年人蹙了蹙眉,沉声道:“华辉背叛的证据,慕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集的?”

闻人意不急不缓地说道:“你想说什么?”

中年人道:“大家都是兄弟,慕先生早就知道华辉有心背叛,为何不阻止?要等发展到如今不可挽回的地步?”

闻人意说道:“证据是别人给我们的,如果不是基地出事,慕先生也从来没有怀疑到华辉头上。”

“谁给的?”中年人问道。

闻人意冷声道:“你这是要套我们的话?你对慕先生有意见?为了一个岐凤会的叛徒?”

慕苍南在此时却开口说道:“军部的人给的。”

除了慕苍南身边的几个人,这议事堂里其他人都有些愣怔。

慕苍南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军部可以收买我们的人,我们自然也可以收买军部的人。你们之中有些人是华辉提拔起来的我知道,不忘本是好事,可是要跟着华辉勾结军部,那就是岐凤会的叛徒。放任叛徒,只会害了我们更多兄弟的性命,所以今天我一个叛徒都不会放过。”

他话音方落,众人只见到之前站出来质疑的那个中年人突然倒了下去。

毫无征兆的,慕哲只见到站在慕苍南不远处的花成萱还抬着一只手,黑亮亮的枪管仍然对准着中年人倒下的方向。

那一枪正中中年人的眉心,没人见到花成萱是何时出手的,甚至慕哲也没有完全捕捉到花成萱的动作。

虽然没有慕苍南的命令,但是花成萱这一枪一定是出自慕苍南的授意,他要做的就是打死第一只出头鸟。

慕苍南面无表情问道:“还有吗?”

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即便那中间还有人在为了华辉愤愤不平。

易高驰对花成萱点点头,慕哲只看到花成萱细长手指翻飞,将那柄枪迅速拆解折叠,一只手拉开口袋,另一只手将折叠后的枪丢了进去。

议事堂里气氛沉闷而压抑。

慕苍南一言不发等待这沉默维持了两分钟之后,说道:“既然没有人了,那么我们现在来处理帮会的叛徒,华辉。”

华辉已经受了重创,此时奄奄一息,他抬起头看向慕苍南,说道:“呸!”

慕苍南不过冷笑一声,并不打算给他最后说话的机会,而是在此时突然沉声唤道:“慕哲。”

慕哲闻言一愣,抬起头朝慕苍南看去。

慕苍南也正看着慕哲,脸上不含丝毫温情,他说:“清除叛徒,你来执行吧。”

那一瞬间慕哲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全身僵硬了一下,他看到整个议事堂的人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其中包括一直沉默的慕宁。那些目光十分复杂,但是并没有一道目光是在关心他。

慕哲从小到大接受过许多训练,用鸿筹的话来说,他们接受训练的主要目的是自保,而并不是残杀,因为他们有帝国最强大的武器,这其中还包含了像鸿筹、花成萱这些一流的高手。

他知道自己是有些软弱的,容易动感情,这其实并不好。向启曾经暗示过他,或许除了过于精致的容貌,他的软弱也已经被慕苍南察觉了,所以相比起慕宁,慕苍南并不那么喜欢他。

慕苍南计划清除华辉计划了那么久的时间,到了现在,华辉已经束手就擒,慕苍南也已经杀鸡儆猴压下了那群还想要为华辉出头的人,只需要一枪解决了华辉就什么都结束了。慕哲却不明白为什么这枪一定要他来开。

可是不管为什么,慕苍南的命令慕哲从来就没有办法抗拒。

花成萱从易高驰那里接过一柄枪,用绒布细细擦拭了放在旁边茶几的托盘上,随后一只手托起托盘朝慕哲走过来。

慕哲看他步伐沉稳地走到自己面前,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指将托盘托高,面无表情递到自己面前。

华辉艰难地撑起身体又被人重重踩了下去。

慕哲竟然为他有些难过,想起这个男人曾经风光的模样,忆起他一脸豪爽的笑容将自己高高抱起的有力手臂。

“我可能下不了手,但是我不得不动手……”慕哲心里想着,他从来没杀过人,第一个将要杀死的人,是他曾经亲密接触过的长辈。

慕哲伸手探向花成萱托起的托盘里那只冰冷的银色小枪,那是一柄微型高能粒子束发射器,粒子束的巨大能量能够瞬间将华辉轰成灰烬,没有一丝痛苦。

然而他的手还没伸到时,斜里探出一只手来抢走了那柄枪,然后毫不留情拉开保险栓射击,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丝毫没有迟疑。

华辉瞬间由一个鲜活的*化作了空气中飘散的齑粉。

慕哲转过头去,只看到慕宁耳畔轻轻垂落的卷发。

慕宁将枪丢回花成萱的托盘里,花成萱难以察觉地微微撇嘴。

慕苍南用力一拍座椅扶手,喝道:“慕宁!”

慕宁与慕哲同时半跪在地。

慕哲和慕宁被留在议事堂内罚跪,所有人都离开了,议事堂内灯光暗去,只剩下前方慕家先祖牌位前残烛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芒。

慕哲和慕宁都□□着上身,穿一条单薄长裤,慕苍南令人关闭了议事堂内供暖。很快堂内残余温度散去,深冬凉意一点点渗透进来。

很冷,可是还在自己身体承受的范围之内,慕哲明白慕苍南的每一次惩罚都是对于他们身体和意志的磨练,比这更重的惩罚都忍受过,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难以坚持的。

只是慕哲忍不住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心想为什么那时候要迟疑呢?他本来不该迟疑,因为就算他不动手,华辉今天照样会死。他的迟疑并不是因为他在可怜华辉,只是因为自己的软弱在抗拒杀人而已。

那为什么慕宁又要越俎代庖,违抗慕苍南的命令动手杀了华辉呢?为了让他完不成任务,还是为了让慕苍南在以后更看不上他?

慕哲有些不明白。

慕宁就在他身边不远,在格外宁静的深夜,他能够听到慕宁平缓的呼吸声。即便不去看不去听,慕宁的存在还是那么明显,一刻也无法忽略。

慕哲突然就回忆起了小时候,有一次慕宁被梦兰罚跪,他坚持在院子里陪着慕宁一起跪。那时候两个人肩并着肩,自己抬起手去碰慕宁的手背,被慕宁抓住了手指。

到了这时,慕哲转过头去,借着烛火那一点虚弱光明看向慕宁垂在身边的右手,那干净修长的手指却早已经褪去了儿时的稚弱,指节根根分明,充满了野性的力道。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慕哲的视线,慕宁虽然仍旧直直望向前方,原本因为放松而微微弯曲的五指一只接着一只缓缓握紧成坚硬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