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霄等过来这许久,却没见提这规矩。

小二如此说,显然是怕跑来个吃白食的了。

道士也不着急,在袖管里掏了片刻,便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来,叹道:“幸亏昨日那主顾赏的孔方兄尚在,不然这状元楼的门槛可就跨不过来了!”

小二立时转过脸来,也不说要先付帐了,笑道:“道爷请坐,请问要点些什么菜?”

道士摇头,恰恰唐天霄等人的邻桌空着,遂上前坐了,犹自摇头晃脑道:“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可浅媚轻笑道:“这道士倒是有趣。”

唐天霄细细打量,只觉这道士长相虽是平凡,却神采卓异,风清骨峻,心下也是纳罕。

这时他们后来点的菜也送了上来,遂令小二将之前的北赫菜撤走。

道士正刚点了两样菜,忽抬头看到小二要端走那几样,忙道:“可烛来的那位姑娘,老道也想尝尝北方的口味了,不如赏了老道吧!”

可烛来的姑娘?

可浅媚吃惊,将那道士看了又看,和唐天霄相视一眼,才道:“好呀,你也尝尝,这是不是北赫的风味。”

小二只得将那几样菜放到道士那桌上。道士便满意地点头:“这些便足够了。刚才点的便不要了罢!”

小二目瞪口呆,欲要发作,却又不能。

他明明吃了白食;但这几样菜,也明明是客人真金白银买下来的。

唐天霄心生警惕,却微笑道:“若非杯里酒,何以寄天真?无酒怎么下菜?小二,给这道士两壶酒吧,记在我们这桌便是。”

小二松了口气,笑道:“原来你们是相识的故人,那敢情好。”

那道士却自在,向唐天霄一揖以示谢意,便接了小二送上的酒,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唐天霄悄问:“浅媚,你没见过这道士?”

可浅媚摇头,也悄声答道:“应该没见过。北赫的中原人不多,道士更少。若是在北赫见过,不会没印象。来到大周么,不是给你的护卫押着,就是给你的后宫关着,哪里有机会见着这些奇人异士呢?”

唐天霄听她说得不好听,瞪了她一眼,继续吃着饭菜不提。

那边道士喝得开心,却拿筷子敲着杯盏悠悠而唱:

锦筵红,罗幕翠,

金丝帐暖良辰美景不虚过,

坐拥天下怎嫌美人珠玉多?

叹兴亡一梦,

无常上门何处躲,

总逃不过共他见阎罗!

闻道江南好,

野水碧于天,

中有白鸥闲似我。

且不如,

杯酒寄天真,

玉笙吹老里看碧桃花落。

他的声音虽是沧桑,却极富穿透力,清楚地传到楼上每个人的耳中。

这词也颇有点看透红尘高蹈于世的味道,八成的客人都听住了,连卓锐、陈材都住了筷,静静地倾听着。

唐天霄皱眉道:“唱得倒是轻易,究竟谁能看得开?左不过是那起求功名求富贵不遂心的人编出这些词儿来自抬身价而已。那个大名鼎鼎的青莲居士更矫情,‘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假若他得了玄宗重用,封侯作宰的,看他还会不会想着什么散发弄扁舟!‘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也是笑话。他只是眼高于顶,不想‘摧眉折腰事权贵’而已。”

众人愕然。

这时,只闻酒盅“当啷”落地,碎在唐天霄脚下。

他忙转头时,可浅媚抱住头皱紧了眉,已是脸色苍白。

他忙问:“怎么了?”

可浅媚疑惑地望着那道士,低声道:“他唱的这个……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在哪里听过?”

“刚听着,忽然便像想起了一点什么,这会儿却又想不起来了。”

这倒像是她那些难缠的梦境了。

唐天霄将自己面前的茶水递到她唇边,道:“喝口水定定心神。若是不舒服,咱们就回去吧!”

他最近另有布署,出宫后随处有暗卫保护,倒也不怕区区一个可能心怀叵测的老道士,但可浅媚的状况,他却不能视若无睹。

何况,若不是她想着出宫,他也不会挑在这时候微服出游。

可浅媚喝了两口水,安坐片刻,神色渐渐好转,笑道:“没事。也许……这歌让人听得有些神思飘忽吧?哎,玉笙吹老里看碧桃花落,当真好意境!说得我也想找个有山有水有桃花的地方隐居,每日家吹笙喝酒了!”

她后来头疼,却没听到唐天霄的评价。

唐天霄便皱眉道:“就晓得这些歌儿曲儿最能移人性情。吃东西吧,吃完了咱就去荆山。”

可浅媚奇怪地望他一眼,总算看出他并不高兴,遂也不提了,低头吃饭养精神。

若她精神不好,恐怕真的会给唐天霄拘到大相国寺吃斋念佛了。

好在道士吃得开心,再没有唱什么出人意表的歌曲,酒楼上也便恢复了原来的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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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吃完了,唐天霄等人正要走,道士却也吃得饱了,摇摇晃晃走过来一揖,说道:“多谢诸位的饭菜!老道无可报答,就免费为各位排上两卦吧!”

唐天霄淡淡道:“我不信命。”

道士笑道:“那你信不信运气?”

“运气……你排卦能改变运气吗?”

“不能。”

“那我为何要排卦呢?”

唐天霄不温不火,却油盐不侵,显然不打算和这来历不明的道士纠缠,站起身来就要携了可浅媚离去。

这时,道士怅然道:“也是,何必排卦呢?那年我排出这小姑娘有血光之灾,恐会再世为人,可还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哎,罢罢罢,莫悲身外无穷事,且进生前有限杯!”

他将唐天霄他们那桌的酒壶提起,一气将里面剩下的酒喝得尽了,便歪着腿脚要离去。

可浅媚心头却突突地跳起来。

她忍不住上前问道:“道长以前为我卜过卦?在可烛吗?”

道士笑道:“应该是你吧?虽是长大了,到底五官在这里,连这副薄命相貌也不曾更改。”

可浅媚道:“哦?我长着一副薄命相貌?”

道士叹道:“美人薄命,自古皆然,姑娘不必戚伤。”

唐天霄已是愠怒,唤道:“浅媚,不必理他。听卜者之言,从来只是徒乱心志而已,根本于事无补。”

他看似随性洒脱,实则个性刚强,意志坚定,尤其是面临大事之际,更不想被巫卜之言影响自己的判断。如今听这道士这般说可浅媚,已经恼火不该与他废话这许久。

道士却道:“于事无补倒也未必。美人薄命,无非因为美人往往太过幸运,才致天妒红颜。你瞧那些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上阳宫人,不就活到了白发苍苍,安然终老?要不,我再为姑娘卜一卦,看有没有破解之道吧!”

可浅媚正犹豫时,道士已从身后抓出一个大大的签筒,道:“若怕麻烦时,就抽支签吧,老道帮解着看看。”

唐天霄看出可浅媚已然动心,嘲笑道:“破解之道自然是有的。不知打算收我这傻丫头多少的孔方兄?”

可浅媚知他不悦,向他嫣然笑道:“横竖我夫婿待我最好,不会舍不得孔方兄,对不?”

她一边安抚他,一边已匆忙抽出支签,举起看时,却是一丛盛开的荼蘼,遂笑道:“这花儿素淡了些,可也没什么不好。”

道士瞥了一眼,将签筒放在桌上,摸了五枚铜板掷下,然后皱眉,久久不语。

唐天霄便替他说下去:“道士大约要说,这是大凶之兆了吧?”

道士叹道:“还真是大凶之兆。送这姑娘四句签文吧!”

他慢慢念道:“转烛复飘蓬,香梦本无根。荼蘼尽空枝,裁得落花恨。”

唐天霄通晓诗词,立时冷笑,“这是说她会四处飘泊无枝可依?放心罢,你这签,是怎么也准不了的。回去后我便拿个笼子把她装起来,看她往哪里飘去!”

可浅媚瞪他,他却不理,夺过她手中的竹签,便掷回签筒中。

那支荼蘼竹签倒是稳稳地落入筒中,但他收回手时,细缣的袖子居然勾上了其中一支签,轻轻带了出来,落于桌面。

这道士的签筒颇大,其中装了怕不下于百余根竹签,大多被人抓握得久了,极是光滑,这根虽然也已陈旧变色,边缘却还有些粗糙,显然很少有人抽中这根签。

此时竹签掉落,桌边几人却都看得清楚,竟是一条破空而出的怒龙!

这一回,连唐天霄自己也怔住了。

道士倒吸了一口凉气,笑道:“原来竟是大贵之人!老道失敬,失敬!”

他拾起原来为可浅媚排卦的五枚铜板,再次掷下,定睛细看了,感慨道:“果然是天下至尊!”

唐天霄也吃不准这人到底是借了卜辞试探自己,还是早就知晓了自己身份。

但这道士面对他时如此泰然自若,也足可见得绝非常人。

他笑道:“既然看得出我是大贵之人,该说我这是大吉之卦吧?”

“日中而昃移,月盈则蚀亏。晦朔如循环,亢龙必有悔。”

道士念罢四句签文,叹道,“阁下龙姿凤采,一生富贵。但这签文,未必就算得大吉。念在阁下送我的那两壶酒,就劝阁下一句罢!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若不去求那圆满,也便可免得日后心生悔意了!”

唐天霄问:“什么是圆满?”

道士一呆,道:“阁下心中想着什么能圆满,那什么就是圆满。”

唐天霄嗤笑:“你连我心中的圆满是什么都不知晓,又凭什么解签,凭什么破签?”

道士无奈叹道:“如能揣透无上天心,那老道不是老道,该是老神仙了!”

可浅媚却还记挂着唐天霄要用笼子装她之事,问道:“不知我那转烛飘蓬,又会转到哪里去,飘到哪里去?”

道士便继续叹息:“如能勘破荼蘼香梦,那老道不是老道,该是老神仙了!”

这时,连他们身后的卓锐都已忍不住喝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少来惑乱人心!”

唐天霄笑了笑,牵过可浅媚的手,道:“走吧,别让这无知道士坏了兴致。”

道士给他再三讥讽,也似有些着恼,赶在他们后面说道:“老道虽不知道那个,不过倒也知晓,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花尽,果熟蒂落,最迟不过二九时节;‘裁’字有金石之音。若按此推算,姑娘当于二九年华,殒于刀兵之下。”

唐天霄登时大怒。

可浅媚却回过身来,盈盈笑道:“这么看来,老道你可真算错了!”

道士怔了怔:“错在何处?”

可浅媚笑道:“我今年已经十九了,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你这二九年华,难道是指我二十九岁?”

道士呆住,抓着五枚铜板低头苦思:“难道方才我把卦象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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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出了酒楼,骑马前行时,唐天霄吩咐道:“卓锐,派人跟紧那道士,查明他底细,速来回报!”

“是!”

“如果查不出,即便斩了,顺路问问他,有没有算出自己的忌日!”

“是!”

可浅媚吃了一惊,笑道:“你哪来那么大的火气?就当他耍了我们,刚才我也耍了他一下,也算扯平了,没必要取他性命吧?”

唐天霄却恼怒地叱道:“叫你别和这道人说话,偏不听!听来这些话堵心,很舒服吗?”

可浅媚道:“堵心?我没觉得堵心呀。”

唐天霄一甩马鞭,马儿嘶鸣一声,飞快地窜了出去。

三个字在马嘶里重重地落了下来。

“我堵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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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自今日,能让唐天霄堵心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而此后能让他堵心的人只怕会越来越少。

他说了要去荆山,可他出了城却径自往南,奔往玉簪湖去了。

此湖沿岸生长了不少丛玉簪花,又一说其狭长挺秀,水色如玉,因此得名为玉簪湖。

但据可浅媚评来,玉簪花白天含着花苞跟簪子似的冒在叶子里,夜间方才盛展,着实无趣得紧。就如玉簪簪在云髻雾鬟间还能为俏丽容色增光添彩,簪在碧油油的大叶子里则像七旬老妪敷着胭脂戴了山花满头,矫情得过了头。

卓锐常在京城附近行走,倒也熟悉,在前引着路说道:“此时木槿、紫薇也是盛开时节。我们预备的别院周围便有许多,出门便能见到。看,就在前面那山坡上。那座檐角往外挑着的阁楼,可以把整个玉簪湖一览无余。若是懒得出门,只在阁楼上备着美酒小菜,便可赏景怡情了!”

可浅媚笑道:“好容易出来了,不出门哪行呢?我看着这湖里有荷花又有菱角,怎么着也该备上一条船儿游游湖吧?”

卓锐点头道:“这也是好主意。”

话未了,忽觉背脊一阵发冷,忙回头看时,唐天霄一双凤眸,正幽幽杳杳地自他脸庞转开,盯向可浅媚的后脑勺,铿然若刀锋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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