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皇后欲想寻机劝谏,偏偏唐天霄连着几日忙于朝政,竟无暇相见;其母沈夫人是宣太后的姨妹,便寻了机会和宣太后说起时,宣太后笑道:“皇帝年轻,偶尔见着这么个漂亮好玩的异族女子,不免觉得新奇,隔一阵自然丢开手了。不过是个异族妃子而已,再怎么着嚣张也越不过皇后去,还怕掀起什么风浪?”

连太后都不以为意,偏心纵着爱子胡闹,沈夫人也便无可奈何了。

于是外朝也便开始有些风声,说是钦天监夜观星象,紫薇垣晦暗,中宫不稳,又有慧星自西北而出,扫过半边天际,直侵太薇垣,主后宫不安,恐引刀兵之灾。

其矛头自是直指淑可浅媚。

众口烁金之时,成安侯唐天祺不忿,在府中夜宴交好的许多大臣,却请出一位仙长,请其当着众人详解星象。

这位衡一仙长,据说是数十年前曾成功预言出南朝数次迭代的李天师亲传弟子,道行高深,好容易才被唐天祺请出山来,当神仙般供在府里。

他在园里登高眺望半晌,却是语出惊人。

他倒也说近月有刀兵之变,然后按五行八卦之论神神叨叨推详一遍,却说这场刀兵之变主乱事由内而作,彗星大凶,阴气甚重,其尾拖曳如雾,暗指此乱和姓名中有水的女子相关。

可浅媚的名字中虽也带着水字,可在大周臣工眼里,怎么着也是个异族外人;何况她的闺名远不如她“可烛公主”的名号那样广为人知。

可烛公主的名号里,不仅与水无关,反有着与水相刑相克的火字。

倒是中宫皇后沈凤仪,娘家沈氏可谓声名赫赫,手下兵强马壮,且驻守于京畿腹地;而她那个沾着水的姓,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故而衡一仙长一番神鬼莫测的言论后,竟有九成的人往沈皇后身上想去。

加上人人皆知成安侯与周帝亲厚,成安侯之意,未必不是周帝之意,因此各自竦然,无不生出几分疑心,再要趋炎附势帮着沈家说话,便不得不多掂量掂量了。

唐天霄闻知,再见唐天祺时,便屏去从人,笑道:“你什么时候认识那些神通广大的仙师来着?有空也引过来让朕见上一见。”

唐天祺一吐舌,道:“我倒想是引过来,可惜他不敢来,只怕皇上也不会放过他。”

唐天霄立时明白,哼了一声,道:“难道就是那个前儿在朕和浅媚跟前胡说八道的臭道士?若不是躲在你府里,十个脑袋也不够朕砍的!”

唐天祺笑道:“这老道也算知趣,也不知怎么就看破了皇上的行藏,只怕还猜着了皇上要杀他,悄悄托人到我府上说要见我,我当时还不晓得他刚得罪了皇上,也便接了进来。”

“你怎会认识这臭道士?”

“这……也算是巧合吧?六七年前我在北都住着时,便在白云观见过他一面,因那观主对他甚是看重,也便请他占了一卦,当时不过一知半解,但后来回头看去,连我父亲之死,兄长之乱,以及我迄今无嗣之事,竟给他一一言中了。因此数月前无意在瑞都再次见着,便挽留他去府中暂住,想问问他有没有求子之道,谁知他竟不肯,连再为我占卦也不肯了。”

“这些奸滑之徒,见你信他,自然要借机做势拿乔,不然又怎么自抬身价?”

唐天祺一怔,忙道:“哦……也对,皇上说的……有道理。若他真的机灵,也不至得罪了皇上,躲到我那里去保命。”

唐天霄虽那样说着,想起那日无意间抽出的蟠龙签,却又微觉不安。

低头啜了口茶,他又问道:“你觉得这人算得灵验吗?”

唐天祺虽然并不完全了解内情,见唐天霄恼怒,早料着那老道必定没说什么好话,笑道:“也未必十分灵验。若往细处想,他的那些卦辞的确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只是我至今没有一儿半女,心里有些着急,拉过来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唐天霄沉吟片刻,点头道:“是了,你在北都便认识了他,可见他早就与王公贵族们有交往。那些年,朕也常换了装,和那些王公子弟们在市井间走动。这类人心思玲珑,最擅察颜观色,说不准早就见过,识破了朕的身份。前儿偶尔相见,他一眼认出来,便借此故弄玄虚,指望朕也如你那般把他当了神仙,从此金山银山供着,好求他解灾解厄呢!”

唐天祺笑道:“这老儿也知趣,见皇上没理他,知道惹祸了,居然把我当作了护身符呢!不过他倒还听话,我点了他几句,他便晓得怎么说话,一心为三妹开脱了!可惜皇上那些暗卫还在我府前守着,只怕他的脑袋长不了多久了!”

唐天霄听他有求情之意,笑道:“什么下九流的货色,也值得朕来费心!你自去安排吧!这些人若用得好了,也不是坏事。”

唐天祺知他算是放过那道士了,也是松了口气,又道:“沈家之事,还需提早预备才行。若是拖得久了,指不定又出一回兵防图的事。三妹虽机灵,到底是一个人。”

唐天霄懒懒地往椅背一靠,悠悠道:“她怎会是一个人?朕算不得她身边的人吗?你成安侯难道又是吃素的?”

唐天祺会意,轻笑道:“是该开开荤了!”

唐天霄点头道:“北赫那里的事也得上心。不是说一路关卡设得很紧吗?怎么还是没发现荆山那群刺客的踪影?”

唐天祺揉着太阳穴,也发愁道:“我也觉得奇怪。这些人都是北赫人,便是会一句两句中原话,口音也会很好辨认,没道理找不出来。难道他们飞上天去了?又或者,至今还藏在荆山的什么地方没出来?”

唐天霄向门外望了一眼,确定无人在外偷听,才又问道:“抓着的那个北赫人,还是没有招供吗?”

唐天祺摇头,叹道:“骨头硬得很,这都关了十来天了,用了不少刑,还是一个字没说。因卓护卫认出了是北赫王的族弟,所以留了点儿余地,留着他一条命呢!”

唐天霄抚着龙椅上张扬如钩的龙之利爪,缓缓道:“继续审吧,记得别在浅媚那里说漏了嘴。她么,还是置身事外好。”

他说着,又是皱眉,低低道:“这丫头就不让人省心。北赫的事还没了,最近又和雅意走得近。唉,这南雅意……”

盯着外面宏阔空旷的台阶,他有些失神,慢慢地撑住额,眼神开始恍惚。

北都的殿宇前,也有那样的台阶,阶下花木蓊郁。

那时他不解事,南雅意也不解事,两人钻在草丛里,由着灌木如伞,张在他们的头顶。

她努着小小的嘴儿,他也眯着细细的凤眸,把手放到自己唇边,向对方示意安静。

然后,两人一起跃起,扑向墙根处的同一只蛐蛐儿。

“哎哟!”

“哎哟!”

两人撞到了一块儿,捂着额头,咧着嘴儿,坐在草丛里直掉泪。

而他们同心同德想抓到的那只蛐蛐儿,欢快地叫着,早已不知蹦到哪里去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唐天霄轻轻地笑了笑,却很快转作叹息。

回过神时,唐天祺已经告退离开,殿内殿外,都已是空荡荡的了。

青白的石阶上,纤尘不染。

却有不知哪里来的一片落叶,飘飘摇摇,晃晃悠悠,喝醉酒般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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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浅媚再次从大佛堂回到怡清宫时,心情很是抑郁。

清楚太后对她的盛宠并不是很乐意,她不敢去招惹太后,也清楚唐天霄与南雅意间尴尬不明的关系,她也不敢把南雅意往自己宫里带。于是唐天霄去前朝处理政事时,她便常常跑到大佛堂那里看望南雅意。

但南雅意目前的状况显然不容乐观。

唐天霄并不真的是碌碌无为平庸无能的君主。

他的志向远大,才识过人,长期的傀儡皇帝角色让其神智异常清醒,性情柔韧却坚定,绝非那些在歌功颂德里沉溺于太平盛世纸醉金迷里的帝王可比。

不论庄氏会不会真的起兵,他总不会容忍庄遥长期拥兵自重,就像不会容忍沈度、宇文启拥有足以对抗皇权的势力一样。

庄碧岚性颖神澈,清雅蕴藉,虽是出身将门,屡经患难,瞧来倒更像个闲逸出尘的山中隐士,却不幸是庄氏少主。

要么甘作棋子,要么参与搏弈。

未来的时局变幻,他无可回避。

唐天霄将南雅意软禁在宫中,牵制也罢,保护也罢,终不是她的愿望。

她想和庄碧岚在一起,哪怕与曾经形影不离的儿时玩伴为敌,也不想回避。

可浅媚没法理解她的想法。

如果南雅意足够理智,庄碧岚足够理智,应该都能看出,唐天霄无意伤他。若她留在宫里,虽然行动便有人监视,但她还是很安全的。

而南雅意只是笑笑,问她:“若你的母后,或你的七叔,或你清妩姐姐,都要与唐天霄为敌,你站在哪边?”

可浅媚沉默。

也许她本来混沌着,但听说唐天霄即将因她粉身碎骨时,她的决断同样自私得连她自己都吃惊。

荆山刺客之事发生时,南雅意已经被带入宫中,这些消息已无法传到她耳中,否则只怕连这些话都不会和她说了。

可说或不说,她似乎都没法对南雅意或庄碧岚的事袖手旁观;就像她如果不能确信荆山那些刺客可以安然逃过唐天霄的搜索,她也不能安然离去一样。

最后,南雅意握了她的手,轻而清晰地说道:“浅媚,帮我离开。我知道你能办到。”

她的手和宁清妩一样温暖柔软,纤细的指骨几乎觉察不出,却另有一种让她无从拒绝的力量。

宁清妩说,这天下,还是少些争斗好。

南雅意则说,我要和他一起,不论是太平盛世,还是纷纭乱世。

而她要的是什么?

龟缩在这片高墙之中,除了唐天霄那动人心魄的笑容,什么都听而不闻,什么都视若无睹吗?

桃子见她闷闷地坐着,不如以往精神,笑道:“昨儿皇上叫人送过来的珊瑚,说是海外的什么新罗国进贡来的,这一批里就这个最好,足有五尺高呢!”

可浅媚道:“昨日不是让收着了吗?”

桃子道:“娘娘都没有看上一眼。皇上巴巴地找了这个送来,如果知道娘娘不上心,不晓得会怎么着怏怏不乐呢!”

香儿坐在窗边正绣东西,闻言将屋子一打量,说道:“其实我觉得那珊瑚摆设在这屋里很合适,又华贵大气,又别具异国风韵,皇上瞧了一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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