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浅媚眸光流转,明亮中倒映着夜色的苍茫。她喟然而叹:“我信。皇上必定会念着我,也必定会想着尽快忘怀我。他晓得我吃了苦头,不放心,所以问起我;可如果发现我没什么事了,一定又会丢开,克制着不见我。时日久了,便能把我给淡忘了。”

卓锐怔了怔,道:“淑妃为什么会这么想?”

可浅媚轻笑道:“我离开他时是这么想的,那么,他离开我必定也是这么想的。我既然舍得先离开他么,他自然也舍得离开我。”

相识这么久,可浅媚的言行还是常常出乎卓锐的意料。

她便这么笃定唐天霄会和她一个想法?

他注意到眼前女子眼眸里少有的无奈和怅惘,低声道:“其实未必。”

“哦?”

“我听七公公的意思,皇上虽然不悦,但并没有真打算把淑妃丢开。只是前儿和淑妃吵闹时,大约话说得重了,颜面上一时抹不开,估量着淑妃肯认真谢个罪,也便没事了。”

“认真谢个罪?”

“比如,淑妃可以上一回表文,和皇上认了错,皇上觉得面子能下得来,自然转怒为喜。”

“是么……”

她答得极是散漫,眼神飘忽,似乎根本没有专心在听卓锐说什么。

卓锐越发想不透她在想什么,继续道:“七公公侍奉皇上那么久,皇上的心思,他再了解不过。既然这般说了,淑妃明天不妨试试吧!”

可浅媚没有回答,垂下头抚着自己腕间的伤处。

太医用的药极好,此刻皮肤破损已结了疤,只是尚未完全消肿,粗粗的一圈青紫,像长入肌肤里的铁铐。

卓锐忙道:“有一件事,淑妃可能不知道。皇上自把淑妃接回来,便一直病在乾元殿里。因此太后派来前来怡清宫的事,他是到昨日傍晚才听说的。并不是……并不是真的那般心狠,要眼看着淑妃受苦。”

可浅媚低低“哦”了一声,依然垂着头不答话。

卓锐沉吟道:“那些表文之类,淑妃应该不大会写吧?要不,我出去找人写好,拿进来给淑妃誊写一遍,怎样?”

可浅媚终于抬头,黑黑的眸子在卓锐脸上一转,莫名地便让他胸口闷闷地疼起来。

那淀在曜亮眼眸最深处的,是什么?

那如萤火般看不分明,却是确实存在的,是忧伤?还是悲哀?

这般隐得极深的苦涩和痛楚,几时出现在他迎回中原的北赫小公主的眼睛里?

她明明应该是个把一切都写在脸上的女子。

她喜欢笑,喜欢鲜明多彩的衣衫,喜欢无拘无束的广阔天地,开朗得像从不会发愁,——便是发愁,也不会发愁多久。

她总是快活着。

那样明亮的快活,不仅感染着唐天霄,也感染着唐天霄身边的人……

可此刻,她的笑容亦是凄凉。

她慢悠悠道:“不怎样。我也没打算认什么错。”

卓锐愕然。

可浅媚立起身,却又疼得弯腰去扶自己受伤的膝盖。

香儿忙去挽住她,劝道:“娘娘,还是赶快回床上卧着吧!才好些,小心别碰了伤口!”

可浅媚点头,倚在香儿身上缓缓走向床榻,忽又回头问道:“卓锐,我的那些朋友,是不是真的都给他下令处死了?”

卓锐一呆,道:“这个……我后来跟随皇上,倒也没听说。”

“暖暖和小娜呢?”

“不……不清楚。”

卓锐头上冒出汗来。

可浅媚也不追问,叹了口气,自语道:“他待身边的人好,可待拦着他路的人,却从不手软。一定都死了,说不准比死还惨些。”

那边桃子放下帘帷,她那有些蹒跚的身形便隐到了那浅粉的丝帷内,只被烛光投下了淡淡的黑影。

薄薄的,如一张剪纸,一阵冷风过来,便能吹得零零落落。

卓锐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算明白过来。

唐天霄作为一国之君,因她的出逃和不忠已丢尽了颜面,伤透了心。

他和靳七都认为只要她认个错便了事,对她已是宽大之至,可她并不这么认为。

她根本没打算认错,没打算和唐天霄和好。

如果告诉唐天霄,她是因为记挂着被他下令格杀的乱党而拒绝屈服,唐天霄会不会后悔没再让太后折磨她几天?

毕竟,被杀的乱党中,跟她关系最好的,明显就是那个与她暧昧不清的卡那提……

两人都不肯退一步,或者唐天霄愿意退一步,可浅媚却不知趣,不晓得下面会闹成什么样。

他又想起了晋州城屠城之事,抱着肩打了个寒噤。

但愿只是他多心。

如果可浅媚真和那座城池有关,即便念着两人的情谊自己下不了手,也绝不会有荆山上的舍命相救。

慢慢走出宫门,走向外面的值房时,只觉霜风凄紧,落叶飘砌,竟冷得厉害。

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一转眼,烈日流火的炎炎夏日,竟彻彻底底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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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浅媚倚在床榻坐着,手间翻来覆去,是那把断了的梳子。

已是两截。

折断的裂口并不整齐,锯齿般起伏着,扎在掌间时钝钝地疼。

香儿见她神情萎蘼,将新蒸的一碗蛋羹送上她跟前,笑道:“娘娘,晚膳用得少,不如喝点这个吧!”

可浅媚点头,在她手中喝了两口,便道:“怎么蒸的呢?寡淡得很,没什么味道。不喝了。”

香儿忙另拿了碗勺来,自己盛了一口尝尝,笑道:“娘娘,奴婢尝着还好呀,莫不是娘娘心情不好,才吃着不合胃口了?”

可浅媚道:“我能吃能睡,有什么心情不好的?多半睡得太多,倒了胃口。这可真奇了,越睡反而越困。”

她打了个呵欠,叹道:“可惜真的睡下时,又睡不着。”

香儿觑着她脸色,道:“若是皇上在此,陪着娘娘说说笑笑,一定就不困了。”

可浅媚眯了眯眼,懒懒地笑了笑。

香儿试探着问道:“娘娘,既然皇上有和好之意,何不顺手推舟呢?听说太后那里又派人送了两名女子过去,长得都是倾国倾城,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听说……听那两名女子,长得挺像当年那位宁淑妃的。”

可浅媚笑道:“他曾因我长得像清妩姐姐对我另眼相待,如今,我触怒了他,想必他很快可以移情到那两位身上了。”

她转眸,自嘲道:“如此说来,我该上表去恭喜他了?”

香儿吓了一跳。

若有那样的表文过去,唐天霄不气得七窍生烟才怪!

这位来自异族的淑妃娘娘满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呀!

她忙道:“皇上并未移情。听说这两名女子都被安置在别处了!但若淑妃总不肯低头,他伤了心,只怕真会传她们侍寝。若有新人过来分了皇上的心,日后就是挽回,只怕也没法再像以往那般对淑妃好了!”

“香儿,你说错了!”

可浅媚倦倦说道,“一个人只有一颗心,若被人分去了,便再也没有了!”

她低眉沉思道:“若他的心再不在我身上,他快活了,我也被真的会给他在这里囚一辈子吧?”

香儿急忙道:“娘娘这都想哪里去了?奴婢瞧着,皇上和娘娘这等相处,也和寻常夫妻不差什么,自然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哪会囚娘娘一辈子呀?”

可浅媚出神地望着纱帐上石榴蝙蝠的图案,慢慢道:“若他渐渐忘怀了我,我也渐渐忘怀了他,安安静静地在这里过上一辈子,便是我的福分,也是他的福分了!”

香儿愕然,吃吃道:“娘娘……你,你还打算一辈子都不再理皇上了?还一辈子不出这怡清宫了?”

可浅媚笑了起来。

“出这怡清宫?出了这怡清宫,我又能去哪里?回头的路,我自己断了一半,他帮我斩了另一半,我还能去哪里?”

香儿隐约听说过她和北赫人的一些事,到底不甚了了,只得说道:“娘娘这都想到哪里去了?只要有皇上的宠爱,娘娘哪里去不得?”

可浅媚不答,只将那断梳拼齐了,说道:“你看,这梳子都断了,便是两只手小心地托着,好好拼起来,还是有裂痕。何况谁有那个耐心,一直把它托着呢!”

她说着,手一松,勉强凑在一起的梳子便跌落下来,掉在红线毯上,又是两截,东西散落。

这梳子一直是唐天霄收着,香儿并不认识,只知那日是唐天霄亲手折断掷下,见状忙捡拾起来,把这断梳看了又看,委实看不出什么出奇来,讷讷道:“这梳子……断了就断了,我们换上一把就是了。别处不说,只我们这宫里,银的,玉的,檀香木的,还有一把象牙的呢,都精致得很,哪把不比这个好?”

可浅媚点头,“没错,哪把都比这个好,断了就断了吧!”

香儿听她口吻不对,也不敢接话,正把那断梳小心放回她枕畔时,可浅媚道:“我不要它了,你收着吧!”

香儿怔住:“我收着?”

可浅媚道:“没错,你收着。等有一日我死了,你拿半截放到我棺木里给我陪葬,还有一半就让人烧成灰,洒在我坟头好了!”

香儿听得脸色发白,伸手便来探可浅媚的额,却没觉得烫手。

可浅媚笑道:“放心,我没在说胡话。我和皇上好一场,也就这么点子东西作纪念了,所以先行和你说了。——其实也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呢!我今年十七,身体好得很,多半可以活到七十。指不定活得比你和皇上都长久呢!”

香儿抹汗,低声道:“娘娘自然会长命百岁。”

可浅媚却叹道:“长命百岁也没什么意思,连活到七十都太久了。女人到四五十岁便开始老了,若皇上偶然过来瞧我,看着我鸡皮鹤发的模样,岂不是无趣得很?嗯,瞧来我活到个二三十岁也就够了,省得到又老又丑的时候讨人嫌。”

香儿听说越说越不靠谱,悄悄地收了那梳子,再不敢说话了。

可浅媚便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卧在枕上打着盹,只觉一阵阵地困意袭来,却怎么也睡不踏实。

模糊间,又似身在荆山。

那日傍晚,那座小院,那个深沉而优雅的男子。

她捏着满手的汗,鼓足勇气告诉他,关于唐天霄,关于她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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