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郊野,满山落叶,一地冰霜。

男童抱着大捧的柴禾,踩在霜叶上飞奔,喘气声里带着强忍的呜咽。

他想,他一定是看错了。

谁人不知,他的父亲英勇盖世,箭术无双,虽然屡屡被人打压,屈就着小小的晋州守将,可同僚提起,谁不把他和大将军庄遥等相提并论?

孤城苦守多少时日,他虽然清瘦憔悴,依然身姿挺立,气宇不凡。

悬在城墙那颗被北风吹得暗黑的头颅,一定不是父亲的。

那后面的一排看着有点眼熟的头颅,也一定不是他熟悉的那些叔伯的。

等敌军退了,父亲和那些叔伯一定会接回他们,继续教他武功,然后在看他演练时满意地点头,“我们的浅儿,一点不比男孩子差。就是这身板儿小了些!”

那些叔伯们便会大笑,“两位小姐都清秀得很,长大后一定都像她们的姑姑那般倾城国色!听说信王待信王妃可好了,连一个侧妃也没娶。将军把二小姐当作男孩养着,日后如果也做了王妃,不怕她把夫家上下打个落花流水?”

他的父亲便拍着他的头,笑道:“那又有何不何?正见我张家将门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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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凛冽的寒风中,他似乎还能觉得出父亲手掌上的温暖,听得到父亲朗朗的开怀笑声。

他不相信父亲会身首异处,满是污血的头颅被那样高高地悬起,大睁着眼睛看着他倾尽心力保卫的美丽城池陷入汪洋火海中,四处是惨叫和哭嚎,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他潜近时,亲眼看到附近的周军放纵地大笑,追砍着逃跑的百姓,把男人和孩童当场斩杀,然后去撕女人的衣服。

他们说,不要怨他们,只怪这满城百姓运气不好,摊上了这么个主将,得罪了大周的皇帝。是大周皇帝的旨意,让屠城三日。

屠城三日。

经历了旷日持久的保卫战,城中的百姓已经越来越少,三日之后,还能剩下活着的人吗?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平生都不曾做过的可怕的噩梦。

他迫不及待地想逃回去,逃到母亲的身畔,和姐姐一起蜷到她的怀里,等待这场噩梦过去。

等噩梦过去,他们便回城去。

他的卧房里,母亲为他养了一盆玉玲珑,叶子绿油油的,刚抽出的叶芯如窄窄的利剑一样向上竖着,却那等葱翠婀娜,风姿优雅。

母亲说,等过年的时节,他十二岁,他姐姐也有了十四岁,玉玲珑便开花了。

据说,玉玲珑的花色洁白,水沉为骨玉为肌,宛如金盏玉台,清香绝俗。

现在已经四九时节,等他们回城时,玉玲珑也差不多会开花了。

母亲一定也在担心他了。

几名亲兵拼了命才把他们三人救出了城,个个都带着伤。

他自告奋勇出来捡柴禾生火,只是为了偷偷回到城池附近看一看,他的家,他们的城池,到底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不能让母亲再为他担心。

从附近早已没有人迹的民居里找着一捆柴火,他背到背上,飞一般地往母亲他们藏身的树林里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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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赶到了,却呆住。

几名亲兵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连身体也渐渐冷硬下去;火堆也灭了,只有很淡的烟气漠然地在冷风里升腾。

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不见了。

柴禾掉落地间,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冷风中的快速奔跑让他的喉嗓间又烫又疼,太阳穴突突跳着,闷痛得思维都已停止。

“娘,姐姐?”

他小心翼翼地唤着,绕过火堆,在黑黢黢的林子里寻找。

天很黑,像一口大锅沉闷地倒扣着,只在边缘处亮得出奇,通红通红,像被烧熔了一大片。

那是燃烧着的晋州城。

他已经不敢回头去看上一眼,就像不敢去想象勇武机智的父亲竟变作了孤凄凄悬在城头的森冷头颅。

他走到了山道上,看到了半山坡上那座可以遮风挡雨的小庙。

持久的战争开始后,庙里的和尚已经逃走了。

他们曾打算到那座小庙临时栖身,又怕被附近的周军发现,最终只在隐蔽些的山坡上落脚。

可这时,那座无人居住的小庙里有亮光透出。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慌忙奔了过去。

他听到了男人奇异的喘.息,和城下那些周军撕开女人衣服时的狞.笑同样暧.昧而可怖。

间或,有一声两声破碎的呻.吟传出,就像垂死的猫最后发出的嘶哑得几不可闻的无力叫声。

可即便是那么一声两声,他也立刻辨认出了是母亲的声音。

“娘!姐姐!”

他大叫着,抽出单刀,踹开了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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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身斑驳的佛像下,他看到了又一幕终身无法摆脱的噩梦。

少女细弱却洁白的双腿裸.露着,被扭到了很怪异的姿态,有男人魅梧的身躯正往下一遍遍狠.压着,挡住了少女的上半身,看不清她的面庞和神情;另一个美妇人却呆滞地盯着颓败的檐宇,衣不蔽体地横躺着,一个男人踩住她勉强挣动着的双手喝着酒,另一个男人握着她修长的腿……

男人的身体肮脏丑恶……

少女和美妇人的躯.体光洁如玉,被践踏在冰冷的泥土上……

还有八九个穿着周军服饰的男人正在一边围着火堆喝酒吃酒,有的松散着衣衫神色自得,有的却很焦虑,正在催促道:“快点,快点,好容易遇到两个极品,别这么快就弄死了……”

那看起来不过十岁上下的男童冲进去时,一群人都有些发愣。

而男童却毫不迟疑,刀起刀落,狠狠砍飞了姐姐身上那个男人的脑袋,转手一刀将踩着母亲手的那男人拦腰砍倒;那个正欺.辱他母亲的男人惊悸地刚要撤开时,男童的单刀洞穿了他的小腹。

不过是眨眼间的事而已。

那些军士回过神来,各去抓握兵器时,男童却只顾去拉自己的母亲,一遍遍喊道:“娘,娘,起来,我们快逃!”

美妇人空茫的眼神渐渐汇聚了一线光芒。

她嘴唇动了动,勉强侧过身,向自己卧在地间的女儿伸出手,唤道:“清儿,清儿……”

少女才不过十三四岁,模样极娇美,长发如黑瀑般铺在脏乱的地面,却脸色雪白,半睁的黑黑眼眸全无神采,唇边一缕鲜血正慢慢挂下。听到母亲的呼唤,她的眼睫颤了颤,勉强抬头看了一眼,惨白的唇动了动,竟然连一个字也没能发出,便无力地垂下头,再也没有动弹。

竟是死了。

男童再也弄不清母亲和姐姐受到的伤害究竟是怎样的伤害,只是惊惧地去拉还有动静的母亲,哭叫道:“娘快起来,我们走啊!”

母亲失神地喘着气,却连眼泪也落不下来,却突然猛地将他一推,嘶哑地喊道:“浅儿,快逃,快逃,逃得远远的,找……找你姑姑去……”

男童回头,已见那些周人持了兵器向他袭来。

“娘,娘!”

他大声叫着,举起滴着血的刀,砍向那些体形一个抵得上他几个的男人,悍不畏死地狠命拼杀。

他要救他的母亲,救他的姐姐,然后奔向父亲的怀抱,在叔伯们的笑容里看那玉玲珑盛绽着,怒放着……

一朵两朵,清幽绝俗,白玉般晶莹美丽……

他可以把它捧到晋州明亮的阳光下,看看那巍巍绽开的花颜,有没有母亲那样优雅,有没有姐姐那样娇妍……

他要悍卫一家人看着花儿绽开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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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的鲜血泉涌而下,他自己小小的身躯同样在刀风剑雨里穿梭,留下一道接一道的伤口。

不知谁的刀锋叩上了他的发髻,头巾散落飘下时,乌黑柔软的发也垂落下来。

“是个雌儿!居然是个雌儿!”

有人在高叫,血腥里涌动着**的兴奋。

没错,张友崇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两个长得异常俏丽的女儿。

二女儿浅儿因习武天份极高,从小被当作男孩儿养着,连她自己都很少把自己当作女孩儿看待。

可对敌之际,是男是女重要吗?

她只想用手里的刀砍尽所有想害她家人的坏人,并不懂得那些人眼睛里异样的光彩从何而来。

大周向来军纪严明苛刻,无人敢去触犯。

长年累月苦行僧般的干涸岁月,早将这些人的欲.望禁锢得如同铁笼中的饿虎。

那位年轻却心机深沉的大周皇帝,是不是早就已经明白,这些饿虎一旦开笼纵出,他们会比禽.兽更加禽.兽?

甚至眼看着眼前的小女孩砍倒了自己好几个同伴,他们都不急于要将她置于死地。那比她姐姐更精致的面庞和男装破裂后露出的洁.白肌.肤,已唤出了他们身体最深处的罪恶渊薮。

她不懂得,她的母亲却懂得,懂得那种不.洁的死亡有多么的屈.辱。

她的一个女儿已经在最不堪的境地下被活活地蹂.躏而死,难道她的另一个女儿,也要这等凄惨死去吗?

“浅儿快逃,逃啊!”

女孩闻声回头时,母亲正抓过地上掉落的一把长剑,用尽力气扎入自己腹中。

“娘啊……娘……”

她的世界忽然彻底地坍塌了。

那幻想中的美丽花朵尚未盛开,便已凋零殒灭,落幕于茫茫无边的黑夜里。

她凄厉地惨叫着这世间最后的骨肉至亲,转头奔向母亲,手中的招式早已凌乱。

周人趁势进攻,磕飞她的单刀,一脚把她踹得飞起,头部重重地撞在石柱上。

鲜血泉涌,糊住她的眼睛。

她的眼前除了昏黑,就是血红。

恍惚间觉得有人来抓她,她意识模糊,却如小兽般嗥叫着,拼了命地乱抓乱咬,忽然咬住了一人的手臂,立刻疯了般狠咬下去,生生地要扯下那人一片肉来。

有人惨叫,重重一巴掌扇在她小小的脸庞。

她的意识便更加模糊,满眼人影憧憧,俱是敌人。

他们砍下了父亲叔伯们的脑袋,他们把母亲和姐姐活活地弄死,现在又撕扯她的衣裳,不满地捏了捏她刚开始发育的胸.部,又把她提起,用他们的脏手往下面探去。

她疯了般哭叫,肮脏的男人躯体如此地可怖,她只想一个个地砍死,砍死,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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