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衰草间,他推开了静宜院破落的宫门,看到了映在窗纱上的她的身影。

她正舞一支《薄媚》。

纤细的身影,简约的衣裳,妖娆依旧。只是衣袂飘飞间,他仿佛看到了花尽荼蘼的华丽和苍凉。

见他踏入,她挥舞长袖,缠上他的脖颈。

“大胆!”

奉宣太后懿旨前来赐死的内侍们大惊,而随在唐天霄身后的靳七等人只是黯然泪下。

唐天霄欺身擦过,扣她右臂,旋剪处已将她的另一只长袖缠到她自己的脖颈,一如往日情意绵绵相处款洽时的温柔嬉戏。

而一切,已经过去。

就如他之于她,她之于他。

她道:“请皇上来,只是请皇上看我舞这一曲《薄媚》。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是不是?”

“没错,你的《薄媚》,舞的很浅薄。”

他并没有败给她,而是败给了他对她的感情。

家国大乱,他多年的苦心经营,已毁于一旦。不论最终的结果是什么,他都已算是一败涂地。

可浅媚心下明白,却指着地上的短剑、白绫和鹤顶红笑问:“这些东西,是太后的懿旨,还是皇上的意思?”

“你自己觉得,你该不该死?”

“我该不该死,我自己说了算!也许……你说了也算!旁人说了,都不算!”

四目相对,那熟悉的眼眸里,有永生无法释放的哀痛和悲摧。

也许,这一刻彼此眼底的痛苦和挣扎,将成为有生之年关于对方的最后一幕记忆。

然后,日积月累,和以往相处时或欢喜或悲伤的一点一滴渐渐融作漫无边际的哀愁,慢慢地心里长成刺,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随着呼吸扎痛。

想要忍痛拔出,谁又想到,根却长在了对方心底。轻轻一碰,两人皆疼。

拔出一根,新长一根,活泼泼地倒似春笋般斫之不尽。

一次次拔得鲜血淋漓,一次次长得痛苦不堪。

要有怎样心如铁石冰封如死,才能经受这样一次接着一次的凌迟之苦?

唐天霄有泪欲倾。

而可浅媚唇角含笑,亮如曜石般的眼眸却有火焰腾腾跳跃。

回答也罢,不回答也罢,她该庆幸,首先解脱的,毕竟是她。

外面忽然传来内侍急报,“报……皇上,南楚信王和交州庄氏兵马突破了成安侯防线,正攻往都城西门!”

先机尽失,正是意料中事。

但唐天霄还是心头抽痛,指向可浅媚惨笑,“浅媚,你要的,就是这个?”

可浅媚垂头,低低地笑:“七叔,庄大哥……”

有水滴簌簌,落在她裙裾边的青砖上,慢慢地洇染开来。

唐天霄抿紧唇角,乌黑的凤眸一点点地冷沉下去。

他转过身,艰难地迈开脚,一步一步,慢慢地踏出屋去。

满地的落叶呻吟声中,屋中内侍尖厉的嗓子穿破了北风忽然猛烈的夜空:

“太后懿旨,赐,淑妃可氏,死!”

远方城门处的烽火腾起时,静宜院也在瞬间失去了平静。叱喝和惨叫声中,忽有一片火光,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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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荒马乱,刀戟破天。皇城内外,已是一团混乱。

但谁也没能想到,就是在这一团混乱之中,卓锐居然成功地带可浅媚逃出了城。

几番伤病交替折磨,可浅媚的身体已孱弱了许多,鞭子也留在了怡清宫里;她已有很多日子不曾练武,并没有了当初大闹熹庆宫时的身手。

何况她也不想再挣扎,竟选择了默默地端起那杯鹤顶红。

这时内院忽然起火,然后是卓锐奔入,连伤数人,带她跳出后窗,钻入一处灌木,潜入后院不起眼的一间耳房。

她还没来得及埋怨卓锐为她自投死路,便发现了卓锐开启了一处秘道。

秘道的另一端,竟直通荆山。

破庙的出口已被封死,但有另一条秘道,通往一处位于山腰的溶洞。

两人钻出溶洞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看着眼前满目的巉岩翠壁,可浅媚恍如一梦,似乎是松了口气,却回身望着那个山洞,腿一软已坐倒在地,怔怔地落下泪来。

“天霄……唐天霄早就知道这条秘道了?”

当日他们曾在荆山发现了四百年前南朝皇族留下的逃亡密道,据说已堵塞了许多,唐天霄曾说很难疏通,但现在看来,他心思缜密,绝不愿放过这条可能利用到的绝好退路,早已把这条密道设法疏通。

她实在没法自欺欺人地猜测,他将她安排在靠近密道入口处的静宜院,只是出于巧合。

此时一轮红日刚刚升起,眼前岚霭袅袅,鸟鸣啾啾,漫山林木虽是萧索,却喜周围山色宁谧空澹,空气清新怡人,呼吸进去,似连肺腑都已扫得通透,和那烽烟四起的瑞都城比,俨然就是两个世界。

两人奔了一夜,早已出了疲累不堪。卓锐眼见她神色不对,生怕她伤感之下再给晨风吹坏了身体,忙将自己外袍解了,将她严严裹了,才道:“宫中知道这条秘道的人也极少。皇上把你安排在静宜院,又将我也发落过去,想来自有他的用心。”

言外之意,唐天霄并未说要放她一条生路,也未叫他救人,只是卓锐自己已将这种巧合当作了唐天霄的暗示,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带她离开。

可浅媚慢慢地站起身,说道:“我不会感激他。”

他愿意救的只是她一个人,可他杀的却是她的全家,全族,全城。

卓锐沉默了片刻,说道:“淑妃,有一件事,可能你并不知道。”

“什么事?”

“当年武帝御驾亲征南楚,被令尊……也就是晋州守备张友崇射了一箭,不久便驾崩了。”

可浅媚似没能听懂,转过头来蹙眉望向他。

他只得解释道:“武帝,就是皇上的亲生父亲,当年是被你父亲射死的。那一年,皇上才九岁。如果你早来几年,便会知道当时皇上过得有多艰难。从九岁到十九岁,他的大周,包括他的性命,都在别人手里捏着。”

他迟疑了下,继续道:“传说,摄政王当时就打算废了他这个太子,自立为帝。宣太后为保住自己和儿子的性命,没等先帝落葬,便对摄政王屈身相就,曲意承欢,这才打动了摄政王,帮她除了政敌,并把太子保上帝位。”

“皇上从一出世便被册作太子,武帝对其爱逾性命,却蒙受了这样的屈辱……他异母的哥哥弟弟们先后都被诛杀,姐姐们或嫁给粗莽下人,或送入边陲小国和亲……虞国夫人的母亲是皇上的乳娘,因为发现了摄政王和宣太后的什么秘密,结果被全家抄斩,皇上同样无能为力……都是吃亏在父亲早丧。你因他举族被诛,他也因你父亲差点国破家亡……”

耀到荆山的红日没能将可浅媚的面庞映红。

她抱着肩,惨白着脸直哆嗦,“呵,原来……原来我们是天生的仇家呀?这是……多少年的恩怨了?”

她将卓锐的外袍裹得紧紧的,一步步向山下走着,背影单薄萧索。

卓锐虽把藏了多少时日的这些事说了出来,却又怕刺激着她,忙上前扶了她,劝慰道:“这事其实并怨不得你,你别想太多。”

“我不想太多。我……我不会再去想了。”

可浅媚抬头,望着东方的天边流霞散绮,眼睛渐渐地亮了。

她轻声道,“从此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了。我们便在这里住着,看看山,看看水,看看日出,与世无争地过着,不是好得很?”

她转过脸,笑着望向卓锐,“你说是不是?”

红霞和阳光照在她的眼底,是这些阴霾时日里难得一见的璀璨明媚,看得卓锐失了神。

许久,他才道:“我们住这里?再也不管外面的事?”

可浅媚笑了笑,眼底一片晶莹,“管不了的,为什么要去管?我还年轻,我想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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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锐本想问她,如今双手空空身无分文出来,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但可浅媚却看着前方,向前奔得飞快,竟似早就有了目的地。

他疑惑地一路跟着,奔过这座山头,近午时便到了一大片松林前。

已是严冬时节,但松柏常青,却还蓊蓊郁郁,苍翠一片。

她抬眼问他:“以前你们带人搜山,可曾搜过这里?”

卓锐却还记得,答道:“搜过,这片林子似乎很大,有一群禁卫军进去找了半天,又转悠回了原地。”

可浅媚笑道:“我就知道那地方谁也找不着,这外面的松林据说是按一个什么阵法排布的。走,我带你进去。”

她一把握过他的手,拉了他便往前走。

天气虽冷,她奔了一路,手心却很是温暖,比呆在静宜院里终日裹在厚厚的被子里还要温暖些。

不但温暖,而且小巧,轻软,比春水更柔和的触感,似透过两人相碰的肌肤,直直地撞到心底。卓锐不觉心中一荡,忙收敛了他已不该再拥有的绮念,只专心留意可浅媚行走时或左或右进退有序的步伐。

不过片刻工夫,他们便已穿过松林,眼前豁然开朗。

却是几橼小小的木屋,并以木栅围作了小小的院落,院中植了两株碧桃花,还有一架在风中摇摇晃晃的秋千。院外,有数垄田地,居然种了大白菜、青菜、蒜和豆子。

“淑妃,就……就是这里?”

映着明亮的天色,可浅媚一双杏眸清澈如水,神情也轻松了许多,笑得很是明媚。远离了唐天霄,站到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她居然莫名地鲜活过来。

她道:“没错,就是这里。七叔说这是他认识的一个道士隐居的地方,不过那道士云游四海,几乎不回来的。七叔自己忙着做他的大事,想来也不会再到这山里来,我们大可在这里长长久久地住着,便是外面打翻了天,也不必去理会了。”

卓锐忍不住叹道:“淑妃,以信王在中原的那点势力,这仗,本该打不起来才对。”

可浅媚吸了吸鼻子,笑道:“没错,我就是让这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我报不了父母亲人的大仇,只能给七叔找机会帮我报仇;我报不了七叔相救和养育的恩情,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去报恩。该做的我都做了,我也就安心了。对也罢,错也罢,有伤天和也罢,祸国殃民也罢,我都认了。老天要因此罚我下地狱,我便下地狱吧!不过若还让我活着一天,我便要好好地活着。最好……什么也不想,快快乐乐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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