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凭什么,这回不过又是凭运气,而她的运气一向并不太好。

“穆峥,我不欠你的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说着,“这个孩子也是一条命,加上我妈妈,我的家人已经不欠你什么了。”

穆峥眼底一片血红,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怪物,“梁知璇……你他妈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孩子是我的,是我的!你凭什么不要他,你那一家子凭什么跟我的孩子相提并论?!”

“你家人的命是命,我家人的命就不是命吗?有钱有势就高人一等吗?”她眼泪决堤,情绪也终于爆发了,朝他喊道:“是,你父母不和,你从小就过得不快乐,你可怜、你可悲,你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你!那我呢,我做错了什么,我妈妈又做错了什么啊?你爸爸苦苦纠缠一个有夫之妇、恨不得拆散别人的家庭反而是我们的错了?我们才是受害者,被一个贼惦记了一辈子,我妈妈才是受害者!”

“你闭嘴!”穆峥重重摇晃了她一下,“我叫你闭嘴!”

她后背又重新撞到墙上,可她却笑了,“我为什么要闭嘴,戳到你的痛处了对不对?这些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你明知道是你爸爸的错,却不敢面对。你怕什么呢,无非是怕承认你妈妈是个失败者,抢了别人的男人却得不到男人的心,说白了你也是没种!”

穆峥扬手一耳光过来,她重心不稳摔到地上,眼前金星乱闪,耳边也嗡嗡的。她终于激得他对她动手,这样失控,像一头迷失方向的兽。

可她为什么那么高兴呢?看他疼,看他仿佛也生不如死……揭人疮疤,竟然这么痛快。

“你是不是想杀了我?”她坐在地上还朝他笑,“你动手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你想要我的命,就像对我妈妈一样。”

穆峥的手心被震得发麻,痛得没了知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你现在又欠我一条人命!”

“欠了人命的人是你!”她用尽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拉住他的胳膊,“穆峥,我妈妈去世之前你去过医院是吗?你去干什么……我妈妈那时候已经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你去找她干什么?你要去为你妈妈出一口气,要亲自动手……看着她死是吗?所以你拔了她的仪器,看着她死,看着她痛苦挣扎对不对?”

她痛到极处,好像不仅仅是因为妈妈的死,还有别的,一定还有别的。可她脑海里乱极了,什么都想不明白,也不敢想明白,似乎只听到一个声音重复在问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

她唯有痛苦地发泄,哭着,两手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手指用力得陷入他的肌肉里,恨不能拉他一起从这楼上跳下去同归于尽。她想她终于明白了当初穆峥在医院里想将她推出窗外的冲动,真的,那根本不由她自己控制。

穆峥脸上有刹那的震惊,继而是死灰般的寂静,“谁告诉你的,你那个患了老年痴呆的爸爸?”

“我爸爸不会骗我,他遗忘得再厉害也不会记错跟妈妈有关的事情!”她屏住了泪,不无讥讽地说,“怎么,敢做不敢承认了吗?你在怕什么,怕像我爸爸当年一样要坐牢吗?穆峥,你敢不敢有哪一回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去面对事实真相啊,啊?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你说话!”

穆峥攥住了她的手,“就是因为这个?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杀死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因为那个雷霄明?他回来了,他一回来你就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你以为这样他就会要你……你以为孩子没了他就会要你?”

她看着他,似乎已经没话好跟他说了,摇了摇头道:“我的决定跟其他人没有关系,只因为那个人是你。我真傻,不是吗?竟然还以为当年你肯放过我们家是因为我找上你。原来不是,是因为我妈妈……她死了,你解了恨,才肯放手的是吧?”

她没那么重要。了解到上一辈人的恩怨之后她才明白,她在这场纠葛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分量足以让他犹疑或者中途停下来。

原来她一直都想错了,一直都错了。

穆峥也已经到了极限,忽然笑了笑,“你这么以为,也不错。但我告诉你,这件事儿没完。咱们走着瞧吧,我跟你,没完!”

他跟她的账,这辈子恐怕是算不清了。

他转头就走了。从她那个小小的公寓楼出来,日头还没落下去,但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晕眩,扶着车身才勉强站稳。

穆嵘站在别墅前的车道上来回踱步,正着急人怎么还不回来,就见穆峥的车子一路横冲直撞地开过来,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意思就直接冲向大门。他来不及躲避,只听到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车头才在距离他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停下来。

穆嵘都吓傻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屋里王嫂和赵管家听到动静也跑出来,赵管家打开了驾驶室的门,穆峥才慢慢从里面走下来。

王嫂往车里看了一眼,问道:“梁小姐呢?小曾不是说你去接她了吗,怎么不见人?”

穆峥顿了一下,头都没回,“她死了,以后都不会来了。”

他踉踉跄跄地往屋里走,穆嵘看着他的背影又气又急,问道:“他这是怎么了,喝醉了?”

王嫂也是被吓得魂不附体,“没闻到酒气啊!他不是刚下飞机就去接小璇了吗?这是怎么搞的……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说死了呢?”

她没死,只是他当她已经死了,或者,是他的心已经死了吧?不然为什么那么静,静得他没有一点儿还活在这世上的感觉。

穆峥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这里还有她的味道,一踏进来就能感觉到。他拿起垃圾桶,扬手将台子上她用过的化妆品全都扫进垃圾桶里,其实也没多少东西,清早和夜晚用的面霜各一,还有一支口红,很常见的橙红色,她在家素面朝天的时候只用它来提一提气色。

他拉开衣柜,里面还有她穿过的衣服和裙子,他连着衣架一起拿出来一股脑全都扔到床上,徒手将那些软滑的布料撕得面目全非,直到真的精疲力竭。

有毛茸茸的东西突然窜出来,轻盈一跳就到了床上,窝在那堆衣物里,他这才发现是那只独眼的猫。

一段时间不见,他几乎不认识它了,除了那倨傲的神情和永远无法再睁开的左眼,它已经完全不像刚捡来的模样了。

猫的神情是很诡异的,喜怒哀乐永远是一张笑脸。他脱力般坐下来,“连你也嘲笑我?你是她要捡来的,现在她不回来了,你还替她打抱不平?”

海盗扭转头,抬起一只前爪舔了舔。

穆峥的手还在疼,他不确定那一下用了多大的力道,反正她承受的痛一定不会比他少。

他向后仰躺在床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眼尾滑下去。

他侧过脸,呼吸也埋在她穿过的衣物里,逃不过与她的纠缠。

他知道他忍得太久了,从奶奶去世到现在,经历那么多,他一直隐忍着,铆足一股劲儿专心应付一切,以为已经够快,没想到还是慢了。

“她是嫌我来晚了……”他看着海盗,低声地说着,“一定只是这样。”

或者这只是一场梦吧,梦醒了他就会看到她还在他身边,肚子里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她没事,孩子也没事。

他蜷起身子睡在一片狼藉的房间里,不吃也不喝,任谁叫门也不开。穆嵘和赵管家他们急得要死,后来实在没办法,是穆嵘从旁边的露台跳窗翻进来,才把他给弄起来。

穆嵘火大极了:“你到底在干什么呀,手机都响得没电了也不管!你北京的事儿没完呢,好不容易找到的资方连会都没来得及开就赶回来,赶回来把自个儿关起来算什么意思?你倒是去找她呀!”

“没用的,我来晚了。”

说了他也不会了解。穆峥站在镜子跟前机械地抬手穿衣服,看到垃圾桶里的东西,弯下腰把那支口红捡了出来。

拧开盖子,膏体还剩一半,混杂了她唇上的香气,像是玫瑰,又像是甜橙。他把唇膏拧出来,抿紧了唇,抬手在镜子上写她的名字。

最后那个“璇”字笔画太多,他也写得太用力,最后一捺没有写完,唇膏就折断了掉在地上。

他看着怎么都不完整的那三个字,歪歪扭扭,就像她跟他相识至今走过的路。

最近有很多个夜晚,他都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就像昨晚一样,过去的事全都历历在目,但白天里很少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头脑清明的。

他换好衣服,打电话给容昭:“我现在要去一趟隆廷敬老院。……对,见梁国兴。如果可以的话,你跟他的主治医生麻烦都来一趟。”

穆峥赶到医院的时候,容昭已经在那儿等他了,迎上来就说:“你要见的人未必能见得到,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在敬老院的办公区见到梁知璇他才明白容昭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程洁和雷霄明都陪在她左右,不远处的椅子上梁国兴坐在那里,一段时间没见,他两鬓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梁知璇知道是穆峥来了,也没有抬眼看他,填好手里的最后一张表格交给值班的工作人员,“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了?”

“嗯,是的。”工作人员看到容昭,又补充道,“你爸爸的出院手续就算办好了,不过你真的应该再考虑一下,南城比我们这儿条件更好的敬老院真的很难找了。”

“我已经考虑好了,谢谢你。”

梁知璇放下笔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往梁国兴身边走,被穆峥拦下来。

他看到她脸上没消肿的指痕,几乎忘了要说什么,还是容昭在旁边碰了碰他,他才冷声道:“你要去哪里?”

程洁心直口快:“去哪儿关你什么事儿啊,你还有脸到这儿来?”

雷霄明更直接,无声地上前一步将梁知璇拨到了身后。

穆峥没理会他们,目光越过所有人还是落在她身上,“我问你,要去哪里?”

到了今时今日,梁知璇反而有种更加无畏的态度,走到他面前坦然地看着他道:“我要带我爸爸回家。”

这句回家刺痛了他,他本能地说:“我不同意。”

雷霄明提起一口气,几乎已经要握拳挥过去了,梁知璇拉住他,轻声道:“这里是养老院不是监狱吧?我已经结清了所有费用,而且是我爸爸的直系血亲,他现在没有民事行为能力,我还是他的监护人,我要带他回家还要经过你的批准吗?那不如我们报警吧好不好?或者上法院、检察院、报社、电视台……我知道你穆四少手眼通天,不如见识一下可以做到哪一步。”

“梁知璇,你……”

“你又要拿我爸爸当年的事来威胁我是吗?”她打断他的话,竟然笑了笑,“没关系,如果一定要追究的话就追究吧,我会给他请一位律师,尽人事听天命,就算要坐牢也没关系。我想过了,做错事就要接受惩罚,否则说不定要付出的代价更大。”

她真傻,其实穆峥的底牌早就全都亮给她看,只是她一直怯懦不敢赌。如今放手一搏,才发现也不过就这样而已。

果然穆峥不吭声了,她从他身边走过去,径直走到父亲身边,挽起他的胳膊,雷霄明接过了她手里的行李袋。

穆峥回头道:“我今天来不是要找你麻烦,但你昨天说的关于你妈妈的事,我有必要问个明白。”

“问谁,问我爸爸吗?”她停下脚步,问梁国兴道:“爸,你看看前面这个人,你认识吗?记不记得他是谁?”

梁国兴浑浊的眼睛看过来,顿了顿,茫然地摇摇头。

“你看见了,我爸爸已经不认得人了。而且我就是知道你会来才要接我爸爸走,我不想他现在这个样子,还日子不得安生。”

穆峥心里那股无名的火气蹿上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也知道他是这个样子了,那还信他说的话?”

“他只是糊涂,不是疯了。何况我信不信重要吗?重要的是你到底有没有做过。”

穆峥抓着她的手收紧,面色凝重,“我如果说我没做过,你信吗?”

梁知璇看着他,眼波流转,陌生得不像他认识的那个她,却又意外地感到熟悉。其实她不用说什么了,答案他们心里都很清楚。

他松开手,放她从他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才明白那种熟悉感是因为她刚才的眼神让他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

有很多次,无数次,他也不曾相信过她,所以她现在也不信他了。

容昭搞不清楚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就是看得挺着急,“你就这么让她走了?这可不行啊,女人要哄,误会了要解释的,等她自己弄明白了回头来找你,那你可能要等到下辈子去了。”

有的人错过就是错过了,不管是误会或是别的什么,一个转身,再回头可能就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穆峥孑然而立,“我不需要向她解释什么,但我也不喜欢被人冤枉,所以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明白。她妈妈当年住的那家医院应该有监控,你能拿到监控录像吗?”

“监控都在病房外,只能证明你去没去过,又不能证实你在病房里做了什么,搞不好还成了反证。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真没动过梁妈妈的仪器吗?”

穆峥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容昭认输了,“好好好,我帮你想想办法,不过这种东西人家可不一定给我。”

现在确实不是清者自清的时候,抓住一切可以把握的线索撇清嫌疑才是最重要的。梁知璇身边尚且有朋友支持,穆峥硬气喜欢死撑,要是作为朋友都不信他帮他,就没人能帮他了。

“你要不要先回北京?我听小五说了,你公司的事儿还没完呢,跟资方的会都没开就跑回来……其实现在股价上来了你找的资方再要进来已经太晚了,你得去拜票啊,否则你那后妈一旦重组董事会你就会随时出局。”

要是一个月前说起这番形势,穆峥就算面上不说什么,眼睛里也必定酝酿起一场风暴,然而现在他却无波无澜,“不用了,公司的事会有人做,南城这边,我得自己来。”

为了安顿父亲,梁知璇又搬了一次家。仍是那种老旧的两室户,梁国兴住一间,她跟和美住一间。

雷霄明帮她付好了一期租金,让她安心住下来。她很过意不去,“明哥,这么麻烦你真的很不好意思,钱我会慢慢还给你的,谢谢。”

他低头看她,“不是说好了做朋友,朋友之间帮忙还需要客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