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雀无声。

刘兴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到要说什么。

渐渐地,他的脸色难看起来,自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居然被一个乡野少年吓住了,皇族血统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废为庶人?他的女儿还是齐王宠妾呢,指不定哪天也能带着刘家一飞冲天。

“你这……”

“此礼寓意重逾千金,多谢贺郎君,这份礼物,我收下了。”司马匀打断了刘兴,面色还挺严肃。

刘兴有些不满:“使君……”

司马匀拍拍手:“有月有酒,怎可无曲?人来,奏乐。”

乐声悠扬,舞姬鱼贯入场,刘兴只得悻悻闭嘴,眼睛却望向贺泰父子,捺下心头火气。

贺穆小声高兴道:“三郎说得好,你看刘氏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贺泰出了这口气,心情也爽快许多,嘴里还是教训儿子的口吻:“以后切不可如此轻狂,传到陛下耳中,终归不美。”

贺融心中想什么不为人知,面上还是应下了。

这段波澜过后,众人便都聚精会神欣赏歌舞,间或向刺史敬酒,司马匀养的几名门客,顺道吟诵了不少中秋诗篇,顺道将司马匀也给放进去赞美一番,司马匀满面春风,微微带笑,也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听那些颂咏之词听的。

场中舞姬俱都穿着曲裾,勒出玲珑腰线,却并不妨碍她们步履轻盈的曼妙舞姿,最为奇特的是,这些舞姬将发髻堆高,两边用铜线扎出花样,分别安上两盏小灯笼,灯笼内明光摇曳,映出姣好侧脸,但无论她们如何动作,灯笼内的烛火都没有被摇灭。

在座宾客俱都啧啧称奇,舞姬容貌反倒成了其次,大家盯着她们鬓发两边的小灯笼,目不转睛,猜测一曲舞罢,那些灯笼里的烛火会不会有熄灭的,最后甚至打赌下了彩头。

因着这小小的新奇,宴会多了些乐趣,酒过三巡,氛围被彻底调动起来,直到宴毕,时辰已近三更。

贺泰父子三人从竹山县而来,当然不可能连夜再赶回去,刺史府将人过来的时候早有言明,顺道留他们住一宿,筵席散尽之后,贺泰他们就被安排在旁边的驿馆。

但入住之前,司马匀身边的仆从过来,说使君想请贺郎君一见。

贺泰迟疑:“能否让犬子同行?”

仆从:“使君只请郎君一人。”

“罢了。”贺泰对贺穆贺融道,“你二人先在此歇下,为父去去就来。”

贺泰走后,贺穆忧心忡忡:“也不知司马匀会跟父亲说些什么,早知道我们应该跟去的。”

贺融倒是很淡定:“父亲自来到房州之后,心情郁郁,凡事提不起兴趣,久而久之,就太过依赖我们的意见,将来有朝一日回京,他必然要单独陛见,单独面对外人,不可能将我们时时带在身边,总得慢慢学着恢复从前的应变,大哥放宽心吧。”

贺穆叹息一声,什么也没说。

自从在房州落脚,父亲越来越不顶用,底下弟妹们又都还小,他不得不提前撑起这一家子,几乎操碎了心,再这样下去,估计要长出少年白了。

“还好你们都很懂事!”贺穆拍拍贺融的肩膀,“刚到房州那会儿,你们个个还是小萝卜头,换作别人家的孩子,只怕要闹翻天了。”

贺融:“大哥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

这些年,除了老爹有些不着调之外,他们几个兄弟姐妹,都是互相扶持这么走过来的。

自己的付出能得到回应,贺穆也觉得很欣慰。

兄弟二人等了片刻,准备洗漱歇息,贺泰却回来了。

贺穆迎上去:“父亲!”

贺泰摆摆手:“你们没料错,司马匀果然问起马宏他们过来的事。”

贺穆忙问:“父亲没照实说吧?”

贺泰:“自然没有,不过……”

他面色古怪,跟儿子说起这种事,还是有点尴尬的:“司马匀想为我做媒。”

贺穆贺融均是一愣。

“没听说司马匀有女儿。”贺融思索。

贺泰不自然:“不是司马匀的女儿,是他座下长史之女。”

贺穆狐疑:“好端端的,他为何会想出为父亲做媒的事来?”

贺泰:“你们母亲去世已久,中馈无人主持,刺史做媒有何出奇?”

贺穆:“那父亲可答应了?”

贺泰:“当即应下只怕会被人看轻,我说要考虑几日。”

贺穆还想说什么,被贺融扯了一下袖子,只好闭口不言。

贺泰:“天色不早了,都早点歇了吧。”

贺穆与贺融睡一个屋子,两张床分列两头,屋中整洁干净,贺穆却冷笑一声。

见贺融无动于衷,贺穆气道:“他们用给下人住的屋子来款待咱们,你怎的不生气!”

贺融挺平静:“生气有用吗?”

贺穆泄气,一言不发脱鞋上榻。

贺融:“他们给父亲的是客房,这就够了。至于我们,司马匀也要考虑物议,若对我们过于看重,朝廷那边马上会有人上本弹劾司马匀与失势皇子勾结,意图不轨的。”

贺穆枕着手臂,仰躺看房梁,苦苦思索:“你说,司马匀到底安了什么心?他会不会也是齐王的人,想要在父亲身边安插一个人?父亲要是动心了,我们该怎么劝呢?”

贺融:“大哥,我觉得刚才我可能不是看花眼。”

贺穆:“???”

贺融:“你成天想这么多,难怪会长白头发,再这样下去,法令纹都要出来了。”

贺穆没好气:“我这都是为了谁?睡吧睡吧!”

他赌气翻了个身,不说话了。

贺融一笑,将被子拉高,遮挡入夜之后的凉意,也合眼入睡。

……

贺泰的元妃姓丁,成婚时两人也算年龄相仿,琴瑟和鸣,三年之后,丁氏染上风寒,病势汹汹,无子而终。之后皇帝又指了陆氏当他的继妃,贺泰并不是很喜欢陆氏,觉得对方性情过于板正,两人说不到一块去,后来陆氏生了嫡子贺虞,他倒也十分疼惜,还准备为贺虞请封世子。

没想到贺虞三岁时,被贺融带着去骑马,不幸落马受惊夭亡,继妃陆氏也因伤心过度而跟着去了。

后来全家流放至此,他身边也就剩下一个侧妃袁氏,两人患难携手,感情倒也深厚,贺泰还曾动念,以后若能回京,会上奏皇帝,将袁氏扶正,以慰劳她这些年来的辛苦。

回竹山县之前,司马匀特地让长史带了女儿过来,与贺泰见上一面,对方谈不上倾国倾城,但自有一番清新秀丽,以及袁氏拍马也追不上的鲜嫩,举止言行娴雅大方,看着就是个贤内助的模样。

贺泰微微动了心思,但正如他对儿子说的,当场答应只会显得自己太猴急,于是就跟司马匀说要考虑几天,谁知他们回家之后,接连半个多月,刺史府那边都未再见人上门,贺泰不由有点急了。

京城那边也迟迟未见音讯,贺泰开始怀疑马宏是不是因为自己拒绝了让女儿去和亲,恼羞成怒,在皇帝面前说了自己什么坏话,又或者是皇帝突然对自己这个久未见面的儿子生出深深厌恶。

这些想象让贺泰感觉十分焦虑,皇帝若是一直像以前那样不闻不问也就罢了,偏偏马宏的到来,让贺泰燃起了一丝希望。

然而希望破灭之后的感觉,比从来就没有过希望更难受。

一家之主的心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贺穆私下安慰父亲,贺泰便忍不住抱怨:“当日不听你三弟的话,往京城写信就好了,现在也不至于担心被降罪。”

贺穆有点无语,心说您忘了自己当日收到陛下来信时那份高兴劲儿了吧?

“三郎也是一心为了父亲着想,再说父亲又没有过错,陛下为何要降罪?马宏在这里时,我们好吃好喝地招待,更无失礼之处。至于和亲一事,那本不是他能作主的,父亲不要想太多了。”

贺泰轻咳一声,面色有些不自在,也就没再多说。

……

转眼间,重阳即至。

一大早,贺嘉就带着小侄儿从郊外摘了不少茱萸野菊回来,寻了几个篮子,放作满满一堆,窗边红艳,案上橙黄,颇得几分野趣。

贺穆与宋氏所出,年方四岁的贺歆顶着满头茱萸在屋子里乱跑,逢人就问自己好不好看,最后被贺秀逮住,直接抱起来转圈,头上茱萸纷纷落下一地,贺歆尖叫起来,大喊“二叔坏人”,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仿佛被欢快氛围感染,贺泰也不那么低落了,晚上一家子围坐在一起时,他还让贺穆将上回他们在县城买的酒开封。

酒色浑浊,比从前喝的佳酿差了不知凡几,但这些年来,贺泰也渐渐习惯了,看着满座儿女双全,言笑晏晏,便觉得其实这样也好。

虽说日子清苦些,总算太平安生,转念又想起早夭的嫡子,心说他要是活到现在,肯定也是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不由生出一丝惆怅,冲淡了欢喜之意。

旁人不知贺泰心中所想,都还高高兴兴喝酒说笑。

肉是贺秀和贺湛从山上猎来的几只野鸡,将鸡腿鸡翅部分单剔出来,用热水稍稍焯一遍之后再炙烤,撒上些盐,便香气扑鼻了,剩下的骨架用来熬汤,放些野菌一起熬煮,香得小贺歆顾不上烫嘴,连连嚷着要喝,宋氏拿了汤匙,一小勺一小勺喂给他。

袁氏所出的七郎贺熙身体不好,胆子也不大,此时依偎在母亲身边,也捧着碗小口小口喝汤。

眼见气氛正好,四郎贺僖就提议大家来玩游戏。

贺穆起了兴趣:“玩什么?”

贺僖:“投壶如何?”

贺秀嘲笑:“投壶那是病怏怏的文人玩的,我都不屑得玩!”

贺僖撇撇嘴:“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二哥一般勇武,有本事你跟五郎比一场,也给我们瞧瞧!”

贺秀将拳头按得啪啪响,狞笑道:“你当你二哥是耍把戏的呢!”

贺僖没等被收拾,直接起身就跑,哇哇大叫:“爹,您看二哥就会欺负我!”

两人追赶打闹,看得众人都笑了。

贺湛见贺融一直在盘中的鸡肉里挑骨头,就问:“三哥,你在作甚?”

贺融:“这些脆骨炙烤之后分外香脆。”

一边说着,贺融夹起一块鸡软骨送到贺湛嘴边,后者自然而然张嘴吃下,咀嚼片刻之后点点头:“的确很香,上次我去县里的时候,看见街上有专门卖鸡脆骨的食铺,不过当时没在意,你要喜欢,下回再去,我给你带一些回来。”

说话间,院门外头便有人喊道:“三郎,你在不在?”

是杨钧。

贺融起身欲过去开门,被贺湛按住:“三哥坐着,我去。”

他很快就将杨钧迎了进来。

杨钧步履匆忙,气喘吁吁,见到他们全在这儿,反倒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贺郎君也在。”他先朝贺泰施了一礼,然后方对贺融道:“凉州反军南下,听说利州形势不妙。”

所有人大吃一惊,贺泰更是啊了一声,站起身:“房州离利州还远,应该不会有大碍吧?”

杨钧面色凝重:“最糟糕的,不止于此。金州刺史乐弼听说凉州的事情之后,也跟着竖起反旗了!”

他们所在的房州,就在金州旁边,这下可真是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