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山县有险,那些富贵人家跑得最快,杨家商贾出身,自然也不例外,但杨钧父亲杨鳞走南闯北,比别人多了些见识,他认为这种时候也正是下注搏一把的时候,高风险可能血本无归,也可能有高回报,尤其是城中还有贺家人,他不介意做一些不伤筋动骨的投资。

竹山县是杨家老宅,这些年杨家移居在外,大部分家人都在京城,但杨鳞还是留下了一部分粮食和人手在城中守着,以备县令随时召唤,若竹山县最后能守下来,杨家自然是要被嘉奖的。

杨钧并没有跟着一起走,反倒主动提出留下来。

杨鳞没有叱骂:“你是如何想的?”

杨钧道:“我与贺融交情匪浅,大难临头,怎好舍下他独自逃难?”

杨鳞:“听说上庸县城破之后,当时主战的守城官吏都被叛军砍头示众了,你知道你留下来可能会面临什么下场吗?就算交情好,也不必在这种时候逞强!”

杨钧:“我知道,父亲,但贺家大郎二郎也已经去求援了,如果竹山县能守下来,有我在,不是更能代表杨家吗?”

杨鳞注视他片刻,叹息一声,拍拍杨钧的肩膀:“为父知道,你是不想回京见你那些兄弟姊妹,但说到底,你也姓杨……罢了,如果你已经决定,那就留下来吧,铺子下面有个隐秘的地道,你知道在哪里,万不得已时,可以保全性命。”

杨钧:“多谢父亲成全。我既留下来协助守城,能否请父亲多留些粮食和人手给我?”

杨鳞沉吟片刻,拍板道:“人手我带走一半,粮食都留给你。”

杨钧大喜:“多谢父亲!”

杨鳞出手大方,的确不同一般商贾,他不仅把粮食全都留下来,而且还将杨家放在城郊的部分粮食也一并运入城。

这就是为什么杨钧和贺融会站在城门口,帮忙察看押运粮食的原因。

贺融得知杨钧的决定,也劝他:“你又不能上阵杀敌,留在这里也可有可无。”

杨钧不满:“你这是为我好还是埋汰我呢?”

贺融:“埋汰你。”

杨钧就笑了:“你这么说,我也不走,我还等着有朝一日贺郎君东山再起之后抱你大腿的,大难临头,不正是雪中送炭的时机?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为了以后的回报,冒点险还是值得的。”

贺融知道他虽一副商人口吻,但说到底,还是朋友义气居多,心中已然笑起来,面上却还绷着张脸:“东山再起的话,还是不要轻易说为好,以免落人口舌。”

杨钧:“我晓得。依你看,竹山这次能守得住吗?”

贺融:“如果大哥他们能及时带救兵回来,还有可能,现在只能赌陛下对我父亲还有几分父子之情了。”

杨钧见他语气平淡,不由恻然。

贵为皇孙,本该生来高傲,但贺融为婢妾所出,就算未受伤致残之前,恐怕从小也已学会如何察言观色,为人处事,正因见惯了冷暖,所以心志愈坚,否则,也不可能年纪轻轻,身处逆境,非但没有自暴自弃,反倒养成这般资质。

也许生在天家,反倒拘束了他。

杨钧常去贺家串门,他早看出来,虽然身为一家之主的贺泰,对贺融并不是十分喜欢,但不知不觉,贺融却隐隐成为全家人倚重的对象,贺泰有意无意,也总会询问他的意见。

“如果能回京城,你有什么打算?”杨钧忍不住问。

贺融没有瞒他:“我会设法为生母正名。”

杨钧听过贺融生母的事情,他有些瞠目结舌:“这是钦定的罪名,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了,人证物证早就湮灭……恐怕不容易吧?”

贺融:“事在人为。”

他既如此坚定,杨钧也不好再劝,正想说点别的什么来转移话题,余光一瞥,看见从不远处过来,正准备出城的一行人,不由咦了一声。

贺融:“怎么?”

杨钧:“那是县尉于堂,他怎么穿了士兵的衣裳?诶,三郎?”

他还未说完,贺融已经上前,拦下那一队人马。

“敢问阁下可是于县尉府上?”

于家护卫也不下马,大声叱喝:“大胆,你既知是于府车马,还敢挡路!”

此时城门士兵验明身份,也不敢拦阻,正准备放行,贺融这一插手,反倒引人注目。

贺融冷冷道:“叛军即将来袭,百姓无知,争相逃跑也就罢了,于县尉身为朝廷官吏,这种时候不思报效国家,反倒急急忙忙想要离城,这是赶着去哪里呢?”

于家护卫怒斥:“县尉行踪也是你能打听的,还不快快退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长、枪横身,手腕一转,朝贺融扫过去。

“住手!”杨钧喝道,“这是贺郎君的三公子,你敢无礼!”

他一介书生,堪堪伸手抓住护卫扫来的长、枪,踉跄了一下,差点往后摔倒,还得贺融扶住他。

听见贺家二字,护卫不由一愣,下意识往后望去。

贺融嘲讽:“于县尉缘何扮作士兵,莫不是想带家人出城秋游?”

众人原本还没注意到,见贺融一说,才发现马车旁边那个士兵果然是本城县尉于堂,不由哗然。

县尉掌一城治安捕盗,竹山县不大,所以一千多府兵也归县尉掌管。官职虽小,权力却挺大。

然而现在本该领兵抗敌的人,却带头逃跑,这城还要怎么守?

于堂眼见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由暗骂那护卫蠢笨,索性走上前,义正辞严:“我此番出城,乃是护送家人,等家人平安出城,我自然还要回来,正是怕你们误会,所以才乔装一二,你们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岂有此理!”

贺融淡淡道:“那我看于县尉还是不要出城的好,以免像我这样的小人误会。”

于堂大怒,他在竹山县向来说一不二,连县令的风头都要压一压,何曾轮到贺融来教训自己?对方虽然姓贺,可现在也不过一介草民,若朝廷当真重视这帮皇子皇孙,又怎么会任他们被困在这里,也不派兵来救援?

他早就认定竹山县守不住的,留下来肯定是送死,要不是这个贺融多管闲事,他眼下早就出城了!

“本官做事自有本官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你贺家被废为庶人,还是好好待在自家反省吧!滚开!”他恶狠狠道,见旁边护卫蠢笨如驴,兀自木愣愣站在那里,竟也不知道配合,只好自己动手,想要推开贺融。

却有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抓住于堂的手腕往旁边一拽,于堂猝不及防,整个人直接往后摔倒在地。

“于县尉!”

“您没事吧?”

左右忙上前搀扶,于堂快连鼻子都气歪了,刚站稳就没好气将他们推开。

他万万没想到先前那些富户争相离城也没人管,这会儿轮到自己想跑,竟如此不顺。

早知道就直接藏在马车上,不装什么士兵了。

马车里坐的是于家女眷,其中三人是于堂平日最为宠爱的妾室,如今正掀开帘子往外探看,引来不少百姓指指点点,让于堂有种自己东西被觊觎了的羞恼,心下越发恨贺融。

“来人,将这几个混账给我拿下!”

“谁敢动!”贺湛拦在贺融身前,手里亮出刚刚离开县衙时,随手从衙役那里抄走的刀。

他从县衙那里听见消息就急忙赶来,语调有些喘,身形却很稳。

众人面面相觑,果然不敢上前。

于堂气急败坏:“你们人这么多,还怕他个球!给我拿下,重重有赏!”

贺湛握紧手中刀柄,看着许多人朝自己这边扑过来,心跳如擂鼓。

倒不是因为害怕对方人多势众,而是方才贺融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贺湛深吸口气,蓦地朝前奔去,肩膀撞开前来抓他们的人!

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之前,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明晃晃的刀身送入于堂胸口。

血溅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