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融忽然道:“宋蕴,你是不是被贺湛打得还不够?”

宋蕴的动作生生顿住。

贺融微微一笑:“你打扮得这样齐整,是又想去南吕坊看肖眉娘了?”

宋蕴嘴角抽搐,看他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你到底是谁?”

他灵光一闪,忽然想起贺湛有个瘸腿的兄长,脱口道:“你就是鲁国公家那个庶子?”

听见鲁国公之名,李遂安也有些讶异,先前马车冲撞一事,她听姑母说对方也是有身份有来头的人,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却是真的了。

贺融:“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该知道我不会偷这位小娘子的东西,方才只是一场误会。”

李遂安走过来,娇声道:“是不是误会,也得查了才知道,宋蕴,这事你到底管不管?”

宋蕴看看贺融,又看看李遂安。

他很讨厌贺湛,但碍于对方的武力值,现在不敢当面跟贺湛怼了,如果能欺负欺负他的兄长,也算多少报了仇,更何况还有一个义阳长公主的孙女在,这个贺融也算流年不利,居然得罪了李遂安。

李遂安在京城高门世家里很有名,不仅因为她容貌出众,家世显赫,更因为她很不好惹,据说有一回她知道她的庶妹在背后与旁人说她的坏话,二话不说直接就找到庶妹面前,一巴掌将人家扇得倒地不起。

就是这样的性情,义阳长公主也愿意宠着纵着,觉得孙女干脆利落值得称许,反是比那些忍气吞声,窝窝囊囊的女子来得好。

许多人背地里都笑言,谁娶了李遂安,以后跟尚主也差不多了,别说纳妾,说不定连丈夫多看别的女子一样,都会挨揍。

有鉴于此,宋蕴也不愿得罪李遂安,在义阳长公主面前吃挂落,他甚至暗暗幸灾乐祸。

“管,当然要管!”宋蕴上上下下打量贺融,“你说你是贺国公府上的人,有没有凭证?冒充皇孙是要砍头的,真假与否,与我去一趟衙门,验明正身便知!”

贺融不是贺湛,一个瘸子闹不出什么风波,虽说鲁国公是皇长子,可皇长子早已今非昔比,皇长子的庶子更是不值钱,宋蕴把人捉弄一顿之后再放走,觉得事后自己顶多也就被训斥一顿。

杨钧气喘吁吁赶过来:“他的确是鲁国公家的三郎君,我可以作证!”

宋蕴轻蔑看他一眼:“你算个什么东西!”

杨钧怒道:“连皇孙都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早已看出宋蕴与李遂安二人身份不凡,但身份再高,难不成还能高过皇孙?

宋蕴斜着眼看他:“我们正是遵循王法,才要验明他的身份,你跟他是一伙的?那也一并带走!”

贺融:“看来你上回被打得还不够狠,今天还得再打一次才行。”

宋蕴冷笑:“你家贺湛不在,我看谁护着你,光凭一张嘴有什么用!”

“谁说我不在?”

阴恻恻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宋蕴身体顿时一僵。

这人怎么冤魂不散!

贺湛一步步走过来:“你要抓我三哥?”

他生得纯良,脸上还带着笑,若不是腰间挎刀,完全就是邻家翩翩少年的模样。

但宋蕴见了他,却先蹬蹬蹬后退三步。

“你来作甚!”

贺湛:“你都欺负我三哥了,还问我来作甚?”

实际上今日贺湛正好休沐,贺融想到他上回抱怨没有人陪他逛街的事,就与他约好了在杨钧的铺子见面,贺湛过去之后必然是听铺子伙计说了贺融离开的事,就跟着追上来了。

来的不止贺湛,还有张泽,他听说贺湛出来逛街,非也要跟着,此时慢腾腾踱步出来,先是哎哟一声:“宋蕴,怎么又是你呀,阴魂不散!”

然后笑嘻嘻对贺融拱手:“你就是贺湛的三哥吗,三哥好!”

又看向旁边的李遂安,有点惊讶:“李小娘子,你怎么也在?”

李遂安轻哼一声,不搭理他。

在贺湛的逼视下,宋蕴有些气短:“谁欺负他了!我只是带他回去问明身份,如果没有嫌疑,自然会放了他!”

贺湛冷笑:“鲁国公家的人,何时轮到你来讯问?你是大理寺?还是刑部?”

跟这二货讲道理明显是讲不通的,贺湛已然经验老道,直接挽起袖子,准备用拳头教他说话。

宋蕴又退了两步,如临大敌。

他看了李遂安一眼,在极有可能挨揍跟在女人面前保持尊严之间犹豫了片刻,果断做出了选择。

“我今日还有要事,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改日再找你算账!”

宋蕴转身就走,干脆利落,片刻就消失在人群中。

李遂安:“……”

她断没想到宋蕴这么怂的。

贺湛转向贺融,有些愧疚:“对不住,三哥,宋蕴是因为我,才会跟你过不去。”

贺融笑一笑,自然而然为他拂去肩膀落叶:“我也没闪失。”

杨钧抹一把汗:“幸好五郎来了,不然今日你免不了要吃点小苦头。”

贺融不以为意:“就算我跟他走,顶多也就是被刁难一小会,你肯定早就把我家人找过去了。”

宋蕴那些言语上的轻慢侮辱,从小到大,他不知听过多少回。

贺融不止面上表现出来的这般淡然,他是真不在意。

他的出身,他的伤腿,他生母的罪名,所有的一切,都能成为别人攻讦的借口。

但再在意,再苦痛又如何?别人不会因为你的痛苦就为你让步,不会因为同情你而主动将一切送到你面前。

贺融还记得那一日,他禁不住弟弟撒娇哀求,带着弟弟贺虞去骑马,结果平时温顺的马忽然暴起,他们两人跌落下来,贺融不忘将贺虞死死护在怀里,自己却摔断了腿。

那个夜晚,他躺在床上,忍受着伤腿传来的剧痛,听着王府上下为了受到惊吓的幼弟奔走求医的动静,听见父亲说如果幼弟有个万一,就要治他的罪,他一面担惊受怕,一面还要暗暗祈祷幼弟平安无事。

但天不从人愿,贺虞依旧因为受惊而发热,三天后就死了,府中彻查马匹受惊的内情,最终却没能查出幕后黑手,马夫畏罪自尽,谁都知道这不是贺融的错,当时的王妃也知道,但她还是不想见到这个庶子。

王府婢仆,大多是见风使舵的多,哪里会不明白主母的意思,从此贺融就成了鲁王府内,可有可无的存在。

结果隔年,丙申逆案发生,鲁王府彻被底卷入漩涡,他的生母更因此被推上风口浪尖,背着污名死去。

那个时候,贺融就已经将一生的惶恐与害怕都用光了。

贺湛拉着贺融上下检查,见宋蕴还没来得及对他三哥动手,这才放下心。

“三哥,以后这宋蕴要是再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隔日我定会十倍奉还于他的。”

贺融似笑非笑:“不得了,吾家五郎如今也威风八面了啊!”

贺湛闻言有点小羞涩:“也不是,就是那宋蕴的确欠收拾,三番两次跟我过不去,这种人说道理是说不通的,像三哥你这样的斯文人肯定吃亏。”

他估计忘了上回他家三哥还把人算计得在南吕坊里看不成美人反挨一顿揍的事了。

贺融又跟张泽打招呼:“听五郎说,他在军中,多得你照顾,真是多谢你了。”

张泽嘿嘿一笑,大言不惭:“他是我兄弟,不照顾他照顾谁呢?”

贺湛横他一眼,不知道他哪来的厚脸皮,自己都差点被他“照顾”到勾栏院里去了。

李遂安见他们一边离开一边聊得高兴,压根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不由气恼:“喂,瘸子!”

贺湛蓦地回头,眼神不善:“叫谁!”

李遂安吓了一跳,不肯示弱:“怎么,难道你是瘸子吗?”

贺融按住贺湛:“有事吗?”

李遂安纯粹找茬,当然一时应不上来。

贺融见她没说话,也不再追问,拉着贺湛等人走了。

李遂安再想说什么,后面的婢女已经气喘吁吁追上来。

“娘子,您下回可不能这么着了,一眨眼就不见,吓死婢子了!回去若是让主母知道,保管您下次出来,身边该有十个八个侍卫了!”贴身婢女抱怨道。

她带出来的婢女会些拳脚功夫,否则时下风气再开放,李家也不放心让李遂安一个人出门,只是方才她实在跑得太快,街上人又多,她竟一时没追上。

李遂安不耐烦:“行了,别罗唣了,要是朱雀大街都能出事,那长安城还能待吗!”

说话间,贺融他们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想追也追不上了。

李遂安露出恨恨的神色,心道这回便宜你了。

婢女奇怪:“您方才看见谁了?”

李遂安:“上回弘福寺门口那个人,你还记得吗?”

婢女啊了一声,恍然道:“是那个……”

她作了个瘸腿拄拐杖的动作。

李遂安:“就是他!”

婢女无奈:“上回您姑母不是让您别追究了吗?”

李遂安:“他骂我,我碰上了还不能问两句?你没见他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见了就讨厌!可惜刚刚宋蕴那个软骨头,没能把他抓走,不然堂堂鲁国公之子,被当成盗贼盘问,一定能让他终身难忘!”

婢女瞪大眼:“对方是鲁国公之子?那不就是……”

李遂安:“那又如何?”

婢女苦笑着将她拉走:“我的好娘子,人家好歹也是皇孙,您就别惦记着了,那日他也道歉了,何必揪着不放呢!”

李遂安:“反正我就讨厌他!长得让人讨厌,说话也让人讨厌!”

婢女软言哄道:“好好好,您不是说想去陌上香看胭脂么,咱们走吧!”

李遂安:“不去了,晦气!”

……

那头杨钧见已经无事,就先行离开了,余下贺湛贺融二人逛街。

贺湛问:“三哥,那女子是谁,为何跟你过不去?”

弘福寺偶遇之后,贺融已经打听清楚对方的身份,闻言就道:“义阳长公主之孙,镇远侯李宽之女。”

张泽道:“义阳长公主早年丧夫,将李遂安养在身边,是真把这个孙女当作心肝宝贝来疼的,哪怕李氏父母,都没法直接管教她,这才养成了她这样的性子。啧啧,反正这样的女子,要是让我娶,我还不如找棵歪脖子树上吊算了!”

贺湛皱眉:“难怪如此跋扈!”

贺融:“不说她了,我前几日路过一间兵器铺,看见新上了一把好剑,很是衬你,要不要去瞧瞧?”

贺湛现在虽然当差用刀,但他心心念念,总想要一把好剑,从前在竹山没条件,如今私下时时留意,却未有合意的,没成想三哥也帮他惦记着这件事,高兴道:“当然要,走!”

……

与兄弟二人的悠闲不同,此时的紫宸殿内,所有人屏息凝神,正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忽然,啪的一声,绢帛织就的卷轴从上方被狠狠掷下!

卷轴滚下台阶,正好落在宰相周瑛边上。

宰相周瑛没有伸手去捡,只深深伏下身体:“陛下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