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看上去还不错,没有想象中被严刑拷打的伤痕,也没有鼻青脸肿地迎接他,更没有什么形销骨立凄凉无比,他微微坐直了身体,一愣之后,对贺湛露出熟悉的笑容:“你来了。”

贺湛控制不住鼻头一酸,他觉得自己挺没用的,明明在来之前已经想好自己如何英明神武出现在三哥面前,让三哥喜出望外然后抱住他哇哇大哭,结果现实却是自己差点失控,还得三哥走过来抱住他,拍拍他的后背,温声道:“好了,我没事,大家都很好!”

毕竟是有真定公主等人在,贺湛没好意思跟三哥抱太久,反是主动拉开距离:“我们收到胡商带去的礼物之后就立马启程,没想到还是让你们受苦了!”

“不晚,现在刚刚好,来早了,未必效果就更好。”贺融拉着贺湛向真定公主介绍:“这是我五弟贺湛,公主唤他五郎便是,这位是此行的近卫副统领陈谦,也是身经百战的好儿郎。”

又是一位皇孙!真定公主吃了一惊,仔细打量贺湛。

“龙章凤姿,少年英雄,贺家有子孙如此,也不怪我们丢了江山。”真定公主半是夸赞贺湛,半是难掩怅然。

哪怕当朝皇帝膝下子孙众多,枝叶繁茂,可生为皇孙,天之骄子,又有哪个愿意亲自冒险?而现在,现实来了一个贺融,紧接着又是一个贺湛,也不由得公主不生此感叹。

思及自己当年还在长安的时候,虽身处深宫之中,也知朝纲混乱,社稷将倾,她那些兄弟们,却还个个顾着争权夺利,抢着将皇位拨拢到自己怀里,哪里管什么家国天下,苍生福祉,最后还得派出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去和亲。

自然,真定公主远赴塞外,一开始也并不是为了多么高尚的理由,她只不过是想活下去,活得更好,活出尊严,所以一路跌爬滚打,挣扎至今,但她不能不承认,一个连皇孙都愿意派过来的皇帝,起码比她的父兄们,更有资格坐上那把皇帝的宝座。

贺湛不知真定公主内心波澜,他将方才自己与伽罗的对话简单复述一遍,末了道:“许多情况与我们原先设想的不一样,我只能随机应变,也不知有没有打乱三哥你的计划?”

贺融拍拍贺湛的肩膀:“先时我们在这里,一举一动都受到伽罗的监视,消息等闲传递不出去,不得不用了那等迂回曲折的法子,没想到你能猜出我的意思,已经殊为不易。”

贺湛蹙眉:“若我没有猜出你的意思,你们原本准备怎么办?”

贺融:“伽罗碍于老可汗的遗言,又要收拾忠于公主的旧部,一时半会还不会对我们动手,要动手,也会等继任可汗之后,我们原想着,你们如果来不了,我会在继任大典之前亮明身份,以公主失势为由,向伽罗提出合作,先保下公主性命,再图其它。”

贺湛苦笑:“三哥啊,往后你可别打这种哑谜了,这次得亏是我猜出来,要是猜不出来,直接带人回长安,那你怎么办?”

贺融:“那我们就只好在这里自生自灭,将来若我奉公主回京,那功劳你也别想沾了。”

真定公主看着他们斗嘴,不由微微一笑,想起早逝的妹妹襄阳公主,心底又是一阵黯然。

论口舌之利,贺融是贺湛的师父,目前来说,贺湛还是说不过他三哥的,所以立马鸣金收兵,举旗投降:“三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贺融却看向真定公主:“依公主看,伽罗的继任大典,何时举行?”

真定公主:“突厥人虽没有中原那么多繁文缛节,但伽罗好不容易当上大汗,以他的性情,必也要招摇得天下皆知,说不定还要通知萧豫和伏念等人,让他们派使者前来观礼,再算上西突厥各部落首领赶过来,这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一个月出头。”

贺融颔首:“拖得越久,就对我们越有利。五郎,你继续当你的朝廷使节,而且还要找个机会,假作与公主大吵一架,被伽罗的人看见。”

贺湛一怔:“这样做的目的是?”

贺融:“让伽罗知道朝廷跟公主之间也是有利益冲突的,这样伽罗反而会放下戒心,对你们更为亲近,但你也不要与他打得太火热,若即若离,欲迎还拒,这里头的分寸,你自己把握好。”

薛潭心说这不就跟对女人一样吗,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不过真定公主在场,他不好将这话说出头。

贺湛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们自己也小心点,我看伽罗……”

他顿了顿,没将那一帮突厥人刚才在突厥里带着侮辱意味的调笑复述出来,只道:“我看他对公主多有不敬,恐怕这段时日你们需要委屈一下了。”

“放心吧。”即便贺湛没有明说,真定公主也能猜到七八分,她冷笑一声,“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虽不是大丈夫,可这装孙子做低伏小的□□之辱,我也能忍!”

……

千里之遥的京城,贺嘉正一笔一划抄写《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心无旁骛,笔下平稳。

侍女捧着匣子入内,见状也不敢打扰,只将匣子放下,悄无声息侍立一旁。

待贺嘉抄完一段,停笔长出一口气,侍女方笑道:“娘子前几日还在抄佛经,怎么这会儿又抄起道经了?”

贺嘉也觉得这种行为有点滑稽,忍不住自辩道:“我是在为三哥五郎他们祈福,就怕佛家菩萨事情多没听见,索性把道家神仙也请上,满天神佛,总该有一个保佑他们的吧!”

侍女扑哧一笑:“娘子一片诚心,上天定会体察的。”

贺嘉:“但愿如此吧。”

她看见旁边的匣子:“这是什么?”

侍女:“是大娘子送过来的。”

贺嘉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个香包香囊,绣的菡萏牡丹。

大嫂宋氏有一手好绣活,当年在房州时,全家人的鞋袜香包,大多出自宋氏之手,但他们来到京城之后,尤其是父亲得封鲁国公之后,宋氏渐渐的就没有再亲自动手了,贺嘉的针线还是宋氏教的,一眼就看出这些香囊不是宋氏绣的。

这也是正常,身份不同,做的事也就不同,除非是给父亲表孝心,否则贺嘉现在也很少动手了。

“大嫂有心了,我去向她道谢。”

贺嘉合上匣子,让侍女放好,又让人拿来大氅手炉,装扮妥当,这才出门。

都是一个府里住着,相距不远,几步路就到了,只是天气太冷,贺嘉一进门,就忍不住跺了跺脚。

宋氏亲自迎出来,拉着她的手往里带,笑道:“我□□叨你呢,你就来了。”

贺嘉笑道:“没打扰大嫂吧?大哥是不是还没回来。”

宋氏:“你大哥带着大郎出去了,现在还未回来,我本想着去看看庶母,你既是来了,要不要与我一起去?”

提起庶母袁氏,两人都有些相对无言。

袁氏早年便是贺泰侧妃,一家人流放房州,贺泰的其他妻妾俱都早逝,唯有袁氏与贺泰患难与共,当时贺嘉他们也还小,袁氏待他们都不错,也赢得了贺家众人的尊重。

贺泰回京封爵之后,大家嘴上没说,心里都觉得袁氏肯定也是要扶正的,谁知近日皇帝却忽然下旨,封贺泰为鲁王,又将前秦国公孤女裴氏,许为鲁王继妃。

裴氏乃秦国公裴舞阳之女,彼时萧豫自立为王,裴舞阳带兵平叛,在灵州与萧豫一站,却战死沙场,之后裴舞阳膝下无子,皇帝怜其忠烈,就没有将爵位收回,转由裴舞阳之弟继承,如今裴氏女也到了适婚年龄,可大家却没想到,皇帝会将她的婚事与贺泰扯在一起。

贺泰年过四旬,裴氏却不到双十,看在众人眼里,难免为裴氏抱屈,可从身份上来说,裴舞阳战败了,本是有罪在身,皇帝不治其罪,还为裴氏赐婚皇室,让她当了王妃,无疑已是一种加恩。

对贺家人而言,这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桩意外,对袁氏,更是晴天霹雳的打击。

她本以为自己苦尽甘来,迟早有名正言顺的一日,却不料峰回路转,半路居然又杀出一个裴氏,生生断了她扶正的念想。

贺嘉等人尚且为袁氏感到委屈,袁氏本人的心情,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她因此大病一场,至今还缠绵病榻,没能下床,连贺家二郎贺秀娶妻也没能赶上。

宋氏与贺嘉相继叹了一声。

“事到如今,陛下已经下旨,不管心里怎么想,又能如何,只能劝慰她看开一些了。”

贺嘉忍不住道:“要是父亲早些与陛下说,陛下也不会赐婚了吧!”

人人心里都明白这一点,只是碍于孝道,不好直说。

宋氏提醒她:“木已成舟,等新王妃入了门,这番话还是不要提起的好。”

贺嘉点头:“我晓得,大嫂可要叫上二嫂,一道去探望?”

提起贺秀新婚不久的妻子,宋氏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贺秀的婚事也是皇帝定的,他娶的是英国公陆家的小娘子。

说来也巧,这位小陆氏,正是贺泰第二任王妃陆氏的侄女。

当年陆氏因嫡子贺虞落马伤逝之后郁郁寡欢,不久也跟着去了,后来贺泰被流放,跟陆家也就断了往来,如今因着贺秀与小陆氏的婚事,两家又重新走动起来,可谓亲上加亲。

相较于长子贺穆的妻子,小陆氏出身勋贵之家,身份上比起小门小户的宋氏,不知高出多少去,小陆氏自幼在那等环境下长大,自然也不可能像宋氏那样平易近人;而宋氏面对这位出身高贵的妯娌时,心里同样有些不自在。

两人之间相处不多,谈不上很愉快。

宋氏勉强笑道:“上回二弟妹见了庶母,神色似乎有些奇怪,我猜她可能不会跟我们去的。”

贺嘉没有多想:“那我们自己去吧。”

她又问起贺融与贺湛他们:“不知大哥回来,可有说起三哥五郎他们的消息?”

宋氏摇摇头,叹道:“突厥与中原,本就音讯不通,消息迟缓,他们这一去,还真是半点音讯也没有,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贺嘉有点失望,但转念又想,一日没有消息,也不能算是坏消息。

这半年多里,京城发生了许多事情,连带贺家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唯独贺融等人杳无音信。

很多人嘴上不说,心里可能都觉得他们回来的希望不大,暗地里同样有不少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贺嘉不是没听见一些,但每次只要有谁敢当着她的面说,都会被她严词驳斥。

各路菩萨神仙,看在我诚心诚意抄的那些经书的份上,你们可千万要保佑三哥和五郎他们平安无事。贺嘉暗暗想道。

……

贺融与贺湛他们不知长安发生了什么,同样遥远的长安也不会知道西突厥这里发生了什么。

在贺湛来到这里的一个多月后,西突厥新可汗的继任大典终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