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季嵯身手再厉害,后背要害处中了这一刀,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但他死死撑住桌案,身体挺得笔直,一如方才,怎么也不肯倒下。

哪怕一张口,鲜血就从嘴巴里汹涌而出,很快将前襟布料染红,他依旧死死瞪住前方,只为了问一句——

“为……什么……”

“大将军,我这一手功夫,多得您的指点,当年您赏识我,提拔我,对这些,我一直铭记于心,感激于心。我曾以为,您当真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个高位,对此,我敬仰万分,发誓要和您一样,依靠自己的能力打拼功劳。但后来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程悦刻意压低声音,又加快语速,但兴许是人之将死,五感分外敏锐,季嵯竟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他微微一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长期以来,士族把持财力与学识,哪怕开了科举,世家子弟依旧占尽便宜,书本、学识、大儒,只要他们想要,就能比寒门子弟更轻而易举地获得。陛下想要打压世家,提拔寒门子弟,才将您这个靶子和榜样树立起来。可在您之后,禁军里又有多少寒门子弟能走到高位?像贺湛,因为是皇孙,立了个功回来,立马就从禁军小卒,封侯拜将,跟他比起来,我这个辛辛苦苦熬了十几二十年的人又算什么?这天下,终究是世家门阀说了算,连陛下自己也未能免俗!”

程悦凑近季嵯:“大将军,您安心地去吧,我答应您,看在知遇之恩,和提拔之情的份上,若是宫变之后,您的家眷还活着,我一定善待她们,让她们平平安安的。”

季嵯艰难地开口:“你……不会……得逞的……”

程悦淡淡道:“放心吧,会有许多你料想不到的人,站在我这一边。”

季嵯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砰的一声,上半身倾倒在桌案上。

程悦将他的尸身搬起,拖到杂物堆后面的隐蔽处,然后扫视一圈,掸掸身上灰尘,走了出去。

……

太庙位于宫城之外,皇城之内,实际并不远,但他们人多势众,浩浩荡荡,高官显贵,仪仗开路,还要掐着时辰,不快不慢,这一路整整用了两个时辰,方才抵达太庙。

四周有高木之森环绕,又有皇家侍卫日夜守护,寻常人迹罕至,一般平民百姓也不会被允许来到这里,贺泰一行人来到这里,反倒平添几分喧嚣。

此地其实也是前朝太庙,本朝建立之后,高祖皇帝大致沿用了前朝规制,依旧将这里作为太庙,供奉本朝帝后灵位——建国至今也就两位皇帝,一位还在世,但高祖的祖先们也都被供奉于此,本朝往后的帝后们,也终将在此留下自己的名号。

太庙中庭为宽广院落,四面皆有屋,每屋三个门,对称整齐,肃穆庄严。

贺泰在未被流放之前,也是到太庙来拜祭过的,对这里并不陌生,他带着卫王、齐王世子、贺穆等人依次进到每一个屋子去,在礼部官员的指点下一一进行拜祭,皇帝不能亲至,礼部尚书卢容则代为念诵祭文,内容大约是皇帝向列祖列宗禀报,说朕年事已高,如今到了不能不为江山社稷选后继者的时候,长子泰温顺宽仁,慈惠文武,所以决定顺应天命与百官呈请,择其立为皇太子,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周知云云。

四个屋子都供奉了牌位,众人便都需要四个屋子都去一遍,三跪九叩,听卢容念上同一篇祭文,如此这般,到了最后一间屋子的时候,大家难免暗暗松一口气。

贺泰实在支撑不住了,昨晚的兴奋激动让他几乎彻夜未眠,这一通劳累下来,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低头,借着行礼的姿势抬起袖子遮掩,赶紧悄悄打个呵欠。

几乎是在同时,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短兵相接的声响。

“什么动静?”贺泰跪在蒲团上,扭头往后望去。

其他人与他一样,连卢容也没再念下去。

一队禁军士兵从外面冲进来,很快将整个中庭团团围住,尤其贺泰他们所在的这个屋子,门口更是完全被堵住。

来人将门外的光线也遮去大半,屋子里顿时黯淡下来。

屋内众人大惊失色。

贺穆当先反应过来,他迅速起身质问:“你们是何人,难道不知这里是闲人免进的太庙吗,侍卫何在!”

“大郎君不要嚷嚷了。”

门口禁军让开一条道,让外面的人走进来。

“宋蕴?!”有人认出他来。

宋蕴环视一周:“奉陛下令,将此地围起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出入,诸位殿下、郎君,我也是奉命行事,对不住了。”

“不可能,你说你奉陛下令,手诏呢,拿出来瞧瞧!”贺穆喝道。

宋蕴面无表情:“没有手诏,奉的是口谕!”

贺穆想要上前,禁军士兵瞬间抽刀出鞘,杀气四溢,贺穆心下胆寒,脚步不由顿了一下,却仍是喊道:“你想造反吗!”

宋蕴:“鲁王殿下做了什么,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这一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贺泰完全懵住了。

他先是惊愕交加,而后与长子一般怒不可遏,然而宋蕴这一问,却反倒将他的怒气问消了几分,只因自己也曾是这样毫无征兆被问罪流放,贺泰的内心一下子惶恐起来,还真以为自己又做错什么,惹恼了皇帝,让他突然下了这么一道命令。

贺泰脸色煞白,其他人却没有像他一样彻底失去反应能力。

卫王呵斥:“宋蕴,你好大的胆子!这里都是王室宗亲,朝廷重臣,难不成你真想犯上谋逆?!你到底受了何人指使!”

在场全都是文官,身上更无兵器,一小队士兵就足以将他们拿下,更何况此地里里外外都被包围了,宋蕴也不理会他,径自走到齐王世子身旁,抓起贺臻的手就道:“跟我走!”

可怜贺臻根本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半大少年同样吓得不轻,他平日与宋蕴并不算亲近,被嫡亲表哥这么一拉,顿时挣扎起来:“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儿!”

宋蕴不耐烦,直接手刀扬起落下,将对方劈晕了拖走了事。

薛潭站在人群中,原本并不起眼,见宋蕴拖着贺臻要走,忽然从人群中飞扑出来,死死抱住贺臻的腿,想要阻止宋蕴。

宋蕴冷笑一声,眼也不眨,立马抽剑朝他刺去。

薛潭不得不松手后退,因为退得快了,整个人直接踉跄坐倒在地。

宋蕴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收剑入鞘,也没再进一步动手:“废物!贺湛平时不是在禁军里横行霸道吗,你跟他去了一趟西域,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

薛潭:“你是受了齐王的指使,想要犯上谋逆?”

众人心中虽已有所预料,听他这样直白说出来,又见宋蕴脸色微微一变,仍不由心下一突。

卫王怒道:“九哥疯了吗!陛下还好好的,他怎么就敢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

贺泰惊疑不定:“什么?!真是九郎?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个问题无须回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回答贺泰:还不是因为皇帝要立你当太子。

在贺泰回京之前,齐王众望所归,皇帝甚至赞他有故太子遗风,颇似其兄。

在贺泰回京之后,贺泰步步高升,相反,齐王却变得黯淡无光,甚至距离太子位越来越遥远。

兴许皇帝在陈无量案之前,对到底将大位传给谁,还有一丝犹豫,但在那件事之后,皇帝最终下定决心,而齐王彻底与皇位无缘。

若是故太子还在,也许齐王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得咽下这口气,但贺泰不是故太子,齐王如何能服?

但齐王很明白,老父决心已下,任凭他再如何争取也没有用,更何况皇帝看样子也没多少时日了,就算他想努力表现,皇帝也未必等得及。

思来想去,反反复复,就只剩下了唯一的一条路。

也是最凶险,九死一生的路。

古往今来,成功走到最后的人不少,中途失败的人也不少,但破釜沉舟,不破不立,若不尽力一拼,齐王知道,哪怕自己在新皇登基后能得保性命,他也永远不会甘心,每回看到贺泰,需要向他行礼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这个兄长是多么无能,却又多么幸运。

齐王毕竟经营多年,一个陈无量案,仅仅打掉了他在刑部与大理寺的人手,更何况皇帝已经老了,没有十几年前处理丙申逆案的魄力了,他只想给齐王一个教训,不想把儿子逼入更绝望的境地,他希望齐王能知错就改,及时收手。

但这也给了齐王翻身的机会。

就在贺泰与贺融贺湛父子犹如新星冉冉升起,大出风头之时,齐王却似乎被打压得一蹶不振,再也没了雄心壮志,成日只能缠绵病榻,连太医都说齐王病得不轻,得长期调养。

也许有人会觉得,齐王轻易认输,没有试图再争取皇帝回心转意,这有点奇怪,但更多人觉得齐王就是因为一直以来走得太顺利了,所以才会受不了半点挫折。

大家因为齐王的表现而放松了警惕,更因为对皇帝的震慑力过于信任而轻忽大意,这其中就包括贺融。

又或者,假如贺湛还在禁军,他可能会发现禁军最近的异常调动。

假如武威侯张韬还在京城,齐王的计划又将困难许多。

但他暗中筹划,图谋已久,许多人都不会料到,他竟然选择了大年初一,这样一个几乎所有人都没有防备的日子起事。

太庙内,宋蕴没有理会贺泰,而是回答了卫王的问题:“正因为陛下还在,所以你们也还在,起码目前,还能暂时保住性命。”

“里外都有人,识相的,就不要作困兽之斗,也许诸位能活得更久一些。”宋蕴说罢,转身离开。

门口的光线随即又被禁军甲士挡住,他们虎视眈眈,盯着屋内众人的一举一动。

贺泰脸色煞白,似乎未从方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喃喃道:“怎会如此?”

薛潭刚才摔的那一下,让他屁股疼得不轻,他一面揉着屁股,一面道:“齐王世子好像是不知情的,否则方才与我们一路过来,早就该露出破绽了。”

卫王也很震惊:“九哥隐藏得太深了,竟连亲生儿子都瞒在鼓里!”

薛潭:“若非如此,又怎么博取我们的信任?如果今日齐王府一人都没来,我们肯定会起疑。”

卫王忧心忡忡:“也不知陛下那边如何了?逆贼若是控制了内廷,那我们可就危险了!”

薛潭:“难不成南衙北衙,齐王都已经一手遮天了?不可能吧?”

卫王定了定神:“北衙有大将军季嵯和程悦在,他们两人照理说,对陛下忠心耿耿,应无可虑,但如今齐王既然敢在这里动手,宫里那边,想必也早有安排。”

薛潭:“那南衙呢?”

卫王:“南衙十六卫,专事天下兵马,张侯戍边,带走了一大半,剩下的由镇远侯李宽掌管,但南衙兵马非陛下亲书手谕,是不能调动的,哪怕拿到另一半虎符也没用。”

薛潭皱眉:“也就是说,只要齐王控制了内廷,控制了陛下,李宽就算忠于陛下,也只能干看着,不能动。”

卫王叹息一声。

在场官员,大多数都吓坏了,并不像他们这样还能分析局势,少数还能保持镇定的,也都沉默不语,犹如待宰羔羊。

他们如今被困在此地,面对个个刀甲加身,训练有素的士兵,就算想反抗,都没那能耐,可不只能引颈待戮了?

在场众人情状各异,只有薛潭的眼睛还很不安分,东张西望,左顾右盼。

“卢尚书,您有没有什么法子?”他用手肘捅捅从刚刚就不发一言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卢容。

卢容微微睁开眼,淡淡道:“还能怎么办,听天由命吧。”

……

拾翠殿后的梅树下,少女哎呀一声,下意识捂住手腕。

她手上的珠串不知为何忽然断了线,一颗颗落在地上,噼里啪啦清脆响声回荡在众人耳边。

大家循声望去,见是季大将军的女儿季璎珞,都露出善意微笑。

“我帮你捡。”李遂安道,弯下腰在地上摸索。

珠子四散弹跳开,很快各自滚开,宫女们一齐上手,大家帮忙捡了半天,也凑不齐手串原来的数目。

殷贵妃笑道:“别捡了,我正好有一串玉珠,我自己多年不戴,拿来给你。”

季璎珞红了脸:“小女怎么好意思过来蹭吃蹭喝,还拿您的东西?”

众人都笑起来。

殷贵妃也含笑道:“在我这里,就不必与我客气,珍珠,你去将我寝殿里那个吹箫引凤的匣子拿过来,将里面的手串拿出来分一分,给在场几个小娘子。”

李遂安快人快语:“多谢贵妃,那我们可就沾了璎珞的光了!”

其他几名少女也都起身谢恩。

珍珠应声离去,不到片刻却又匆匆跑回来,一脸神色惊惶,在她后面,却跟着一小队禁军卫士。

殷贵妃眉头一皱:“你们为何擅闯后宫?”

禁军卫士并不回答,只将此处团团围住,在场女眷无不大惊失色,惶恐莫名。

唯独安淑妃面色如常:“既然他们不想让我们到处乱闯,我们就在此地等着吧。”

此时许多人已意识到事情很不简单,殷贵妃更是提高了声音:“淑妃,你想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