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榕正与张氏在叙话, 见了季凌进来,张氏便笑道:“大郎来得正好, 我让厨下煮了百合莲子羹备着,你也用一碗吧。”

季凌谢过母亲:“儿子有事向双亲禀报,还请父亲也稍留片刻。”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季榕与张氏不由相视一眼。

甭看季凌现在虽然官居工部侍郎,再往上一步就是六部尚书了, 但他在季家, 还真没法端着高官架子。

天子以孝治天下,历朝历代,孝悌都为世人所重, 且不说面前二人俱是季凌父母, 寿春季氏传家两百年有余,自前朝起就在朝堂上大放光彩, 季氏子弟高官显位者不计其数,虽然到了本朝,季氏已经不像前朝那么显赫, 但底蕴尚在,季家人看待季凌这个官职,也觉稀松平常,并不大惊小怪。

季榕道:“何事,你说吧。”

季凌先行了一礼,方道:“我想续弦。”

季榕与张氏面面相觑,后者很快笑道:“是了, 妙娘去世也有几年,先前你说暂时无意,又要随三殿下去治河,我怕触动你的伤心事,也就没有催你,如今总算是想通了,别人家似你这等年纪,孩子早就两个三个不嫌多,我们季家虽不与寻常百姓相比,但你是长房长子,总该将此事放在心上的。”

季凌原配姓张,是母亲张氏的远房侄女,几年前难产而亡,连个子嗣都没留下,季凌又一心扑在治河上,成日东奔西跑,不似那等喜爱女色的世家子弟,几年来别说继室了,连个房中人也没有,季家以家教严格著称,不兴给子弟塞侍妾那一套,故而季凌身边也就一直空荡荡的,张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几番旁敲侧击,如今终于等到儿子主动开口要求续弦,自然很是欣慰。

“我与你父亲原想还给你找张家的女子,又唯恐你见而伤情,想起秒娘,便打算从义兴周氏与陈留范氏的适龄女子中挑……”

季凌不得不打断母亲的话:“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张氏一愣:“是哪家小娘子?”

季凌:“安王府上的。”

张氏莫名其妙:“没听过安王府上有什么适龄女子啊,安王自己都还……难道是安王妹妹?”

刚说完,她也发现自己的话太荒谬了。

谁都知道,安王只有一个妹妹,天子也只有一个女儿,已经不在人世。

季榕道:“大郎,你不是个促狭的性子,怎么也学起你弟弟,来捉弄我们了?”

季凌只得实言相告:“文姜是安王的婢女。”

张氏顿时变了脸色。

但她总算没忘记教养,并未尖叫或咆哮出声,而是望向季榕。

接收到妻子目光的季榕只好清清嗓子:“你是怎么想的,为何要娶一名婢女?”

季凌道:“文姜并非寻常婢女,乃是在房州时就已跟随陛下一家,安王殿下视她如亲姐一般。”

季榕虽未当官,但他们这等人家,消息又哪里会闭塞到哪里去,他闻言便沉吟片刻:“我听说前些日子,三殿下要为一名女子求官,该不会就是你说的这位吧?”

季凌喜道:“正是!文姜曾随殿下前往洛州,当时我也在,日间接触,难免交谈几句,这才渐渐了解,文姜性情温和,为人品行都是没得说的,所以儿子特地过来拜见父母大人,希望求娶文姜为妻。”

张氏暗暗用手肘撞了撞丈夫,见他没反应,只好自己道:“大郎,我们寿春季氏,虽非什么了不得的豪门望族,却也是传家两百余载的世族,前朝时曾有天子想许嫁天家女给季氏祖先,却依旧被婉拒,你应该知道,这其中是什么缘故。”

季凌心下一沉,面上已没了笑容,他沉默片刻,回道:“小时候我上族学,夫子曾说过一句话:季氏门第清贵,耻于诸姓为婚。”

张氏:“不错,这诸姓,同样也包括天潢贵胄,如今的国姓。我们寿春季氏,世代只与高门著姓通婚,你说的文姜,固然是个好女子,但你不能娶她,若你真心喜欢她,可以纳为妾室,不过得在你娶了正妻之后,与你妻子商量过。”

季凌:“母亲,自本朝高皇帝起,就竭力想要扶持寒门子弟当官,世族还能风光多久,犹未可知,这世上没有千年不变的规矩,兴衰起伏,天道所在,世家迟早也会重复这一规律。”

张氏平静道:“但既然现在世家的地位依旧特殊,就得照现在的规矩来。如今便是天子赐婚公主,季家尚有拒绝的权利,何况一婢女耳?”

季凌不是一个擅长争执辩论的人,他通常喜欢埋首故纸堆里,研究那些治河方略,在不熟的人面前,甚至是有些寡言木讷的。但这一次,他却并未选择退让妥协,而是直视父母:“文姜是我唯一想要娶的人,我不愿委屈她为妾,更不愿忤逆父母,令二位不快,若果如此,我只好终身不娶了。”

张氏终于来气了:“你也年近而立了,还在朝中为官,最后就学来这么一招?你们不过见了几面,又非海誓山盟,哪来那么多无法割舍?”

季榕没有张氏那么生气,但他也劝诫儿子:“高皇帝和先帝,的确是想扶持寒门,但你看如今现状何如?朝中超过半数的官员,依旧是门阀世族出身,连大将军季嵯……说到季嵯,当日陛下想要为季嵯寻觅宗亲,问到我们季家来,当时为父其实是没有意见的,但后来族长与族中几位耋老坚决反对,说不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混淆我季氏血脉,族中尚且如此,你想想,其他人会是什么想法?退一万步说,你与那位文姜娘子成了亲,她的出身是改变不了的,将来你们的孩子,又要如何在世家之间行走?”

张氏叹了口气:“不错,还是你父亲说得明白透彻!我们并不单单是为了你着想,也是为了文姜着想,孩子的事先不说,你们成了亲,她以后就要经常与世家女眷打交道,但她的出身注定会让她被许多人看轻,你可以在私底下安慰她,可你能每次都冲在她前头护着她吗?”

季凌彻底怔住了。

……

兴王府门口,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门子瞧着对方马车精致,上头还有家族标记,也不敢怠慢,忙迎出来,便见车上下来一名容貌清秀的婢女,递上名帖。

“我们乃是义阳大长公主府的,特来拜见安王殿下。”

这年头上门拜会,除非关系很熟,否则都要先遣下人过来递名帖,提前跟主人家约好时间,然后才过来,哪里有来了之后才递名帖的?但对方报上大长公主的名头,门子也不敢怠慢,双手接过名帖,笑道:“您可是弄错了?这里是兴王府,不是安王府,您要找安王殿下,应该去对门。”

婢女道:“方才我们去了胭脂铺子找安王殿下的朋友,对方说他今日都会在兴王府上,我们才直接过来的。”

对方竟摸得这般清楚,门子也不敢再隐瞒拖沓。“那请稍候。”

过了片刻,李遂安等得不耐烦,直接从马车上下来。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这样贸然跑过来有些莽撞,但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总不能现在又掉头就走。

门子终于出来,恭恭敬敬道:“殿下请客人入内。”他也不说是哪位殿下。

兴王府两扇大门缓缓打开,管家已在里头迎候。

李遂安心下一横,跨过门槛。

她跟着管家来到花厅,果然看见贺融也在,两兄弟正在下棋,不是围棋,而是时下流行的琉璃樗蒲棋,双方棋子用红绿两色琉璃打造成草木形状,一方是梅,一方是竹,李遂安也有几副这样的棋子,但她却是因为棋子好看而特意搜罗收藏的,如今高门女眷中很有这样一股文雅的流行风气,有些棋子还特意做成动物形状,憨态可掬。

但贺湛看上去并不是很喜欢这样一个游戏,他托腮把玩棋子,有些心不在焉。

两人见李遂安来到,便都搁下棋局。

“李娘子请坐。”贺湛伸手一引。“不知大长公主她老人家身体可还安好?”

李遂安:“祖母毕竟年纪大了,时不时有些小伤风,但近日精神好些了。”

贺湛点点头:“大长公主乃皇室硕果仅存的老人了,过两日得空,我自当上门探望。不知大长公主让李娘子前来,有何要事?”

来的路上,李遂安想了许多。

最直接的莫过于开门见山,问贺融“你要不要娶我”、“安王府还缺个王妃,你看我怎么样”。

但想和做是两回事,哪怕李遂安再豪放,这种话也不是能轻易说出口的。

更何况她很疑惑,疑惑自己是如何会喜欢上这位仅仅只有几面之缘的安王。

难道她只是为了气父亲,应付他为自己乱点鸳鸯谱,才随便找个人来搪塞吗?

及至来到这里,看见贺融,李遂安心里豁然开朗。

对方盘腿坐在那里,从她进来到现在,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总想往对方身上瞟。

或许是刚见面时的不对付,留下了深刻印象,或许是她听见对方不顾危险远赴突厥时的惊讶,等贺融从突厥凯旋,知道他立下的功劳时,油然而生出的震撼与钦佩,又或许是,看到了对方隐藏在严肃外表下的机智与诙谐。

“明日,郊外围场有桑葚宴,届时京中年轻子弟都会赴宴,两位殿下经常在外头,想是不知此事,所以我冒昧上门,想邀请二位前往。”

贺湛果然不知道还有这种宴会:“何为桑葚宴?”

李遂安道:“以桑葚为名,可咏诗,可作赋,也可射箭狩猎,宴会上的吃食,也大都是各家所出,每道食材里,都得有桑葚。”

贺湛笑道:“这可有趣了,我不会咏诗也不会作赋,但去吃东西还是会的。”

他看了贺融一眼,见对方没有反对之意,便道:“那到时候,我与三哥就前去叨扰了。”

李遂安:“欢迎之至。”

她见贺融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心下不禁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桑葚宴上,总能找到机会与对方单独说话的,届时再问也不迟。

贺湛他们与李遂安先前出了些误会,如今虽然化干戈为玉帛,但彼此也找不到什么话题聊,李遂安倒是有心想聊,却碍于贺湛在场,无法多说,索性起身告辞离去。

送走李遂安,贺湛摸摸鼻子,对贺融道:“我似乎有些碍眼了?”

贺融继续摆弄棋子。

贺湛涎着笑脸凑过去:“三哥,你不会没看出来吧?连我都看出来了,李娘子分明对你有意。”

贺融:“那又如何?”

贺湛:“其实你们俩门当户对……”

贺融:“你莫不是忘了我们之前追查的事情?”

贺湛一凛。

作者有话要说:

啊呀啊呀,不好意思,迟到了,老规矩,前10个留言红包包哈!

贺湛:我似乎有些碍眼了?

贺融:对,钱留下,人滚。

贺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