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离弦而出。

嗡的一声, 百步开外的稻草人胸口上多出一支箭矢。

谭今忍不住击掌喝彩。

马屁精!周翊偷偷白了他一眼。

谭今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回头看他。

“殿下还没射完,你急着喝什么彩!”周翊压低了声音道。

“我夸殿下射术精湛不行吗!”谭今没好气。“就你清高,就你一身风骨, 要没有我, 你早就……”

“早就回乡种田去了!”周翊接下他的话,“使君,您这话都说了千八百遍了,我也说过, 我家乡下没田, 爹妈都死了。”

贺湛听不见两人的嘀嘀咕咕, 或者说没有去注意谭今他们,他将弓弦拉满,又是一箭射出。

原本应该落在稻草人肩膀的箭偏离半寸, 擦肩而过, 落在它身后的草地上。

贺湛微微皱眉,就听见有人道:“这是攻城时还没打过瘾?”

熟悉的声音让贺湛瞬间多云转晴, 嘴角扬起。

他没有回头, 反倒抽出脚下箭筒里的箭矢,又一次上弦, 瞄准,射出。

这次不偏不倚,正中稻草人额头。

贺融连同谭今等人都鼓起掌。

“你这射术是越发精湛了。”

贺湛放下弓箭,回身大步上前, 将贺融紧紧拥住,瞬间分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许久没练,手生了,三哥你可回来了!”

贺融眼里也多了一抹笑意:“怎么,盼着我回来?我听说大军围城三日之后就拿下叛贼了,兵贵神速,这次不费吹灰之力就平息一场叛乱,证明你完全足以独当一面了,兴王贺湛能征善战之名,很快就会传遍天下。”

贺湛:“我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当时我们故意空出一道防线,想引对方出城,结果对方还真就按捺不住,他儿子黎桥连夜想要逃出来,被我们逮个正着,因此才知道黎栈那些人正在闹内讧,有些人觉得守不下去,主张向朝廷投降,黎栈却一意孤行,想要以屠城威胁朝廷退兵。”

贺融:“这黎栈也算是心狠手辣,可惜他打从进入广州,决定守城开始,就已经是个错误。”

“不错,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我就连夜派了一小队人,循着黎桥出逃的侧门攻入城中,趁其不备迅速拿下附近城防,打开大门,让大军入城,直扑刺史府。这个黎栈既狠毒又虚荣,入城之后一直占着原刺史府,很快就被我们找着,余下零星抵抗已不成气候,我便是想身先士卒,也没有这个机会。”

贺湛摊手道,神色有点无奈。

贺融:“身为主帅,不可轻易犯险,更不可与下属抢功,少冒点险不是坏事。”

贺湛嘀咕:“你自己留在桑家寨到处乱跑,还好意思说我!这天底下哪里有副帅教训主帅的道理?”

贺融挑眉:“行,那我不说了。”

他转身欲走,贺湛忙回手一捞,顺势转身,将人家的肩膀给揽住了。

“诶诶!三哥,我的亲三哥,求求你多说我几句吧,我求之不得,如闻天籁!”贺湛陪笑道。

谭今与周翊看得眼角抽搐。

周翊心想幸好那些南夷人没在场,不然兴王殿下还不得威风扫地。

贺融也没推开他,拱拱手道:“还请主帅拨冗听我奏报。”

贺湛讨好道:“玉树临风的安王有话要说,本帅哪怕听上三天三夜也甘之如饴!”

贺融扫了他一眼:“你这嘴上功夫若用在姑娘身上,保管京城早就红颜遍地了。”

贺湛:“我才不招那情债,没的给自己挖坑!再说这嘴皮子还不是跟你学的,都说近墨者黑,没法子!”

贺融举杖欲打,对方轻轻巧巧就避了开去。

“不过还好,我没学了三哥这招,说不过就动手,三哥,你这习惯可不好,要打坏了我,你上哪儿去找个这么好的弟弟?”

贺融轻哼一声:“满大街都是!”

两人沿着刺史府后面的芳草小径往回走,贺湛眼尖地注意到兄长走路比平日慢了一些,竹杖落地时的动静,似乎也有些大。

“你的腿怎么了?”

“从安家寨回来的时候跌了一跤,没什么大碍。”贺融轻描淡写道。

但贺湛知道肯定不是这么简单,他三哥是一个很能忍耐,而且不会轻易喊痛的人,当年在竹山县时,每每旧患复发,疼痛难忍,贺融甚至会死死咬住衣袍来避免自己□□出声。

贺湛甚至觉得,对方这辈子所有的哭喊,可能早在幼年落马受伤,差点一命呜呼之际,就已经通通耗光,在那之后的三哥,无论遇见什么境况,都不会允许自己再软弱。

“我看看,是膝盖吗?”贺湛道。

“已经上药了,你怎的这么啰嗦?”他居然还不耐烦起来了。

贺湛威胁:“三哥,你要这样,我就当着谭今他们的面背你了。”

贺融停住脚步,狠狠瞪了他一眼,坐在旁边大石头,撩起下袍和裤管。

右腿小腿中间包裹着厚厚的纱布,根本看不出到底伤成什么样。

贺湛轻轻碰了一下,贺融下意识往后一缩。

“你看看你这动作,还说没大碍!”贺湛气道。

贺融:“当时是流了点血,但没伤到骨头,反正本来就有拐杖,无妨。”

他越是平淡,贺湛就听得越是心酸,忍不住又伸出手,几乎只有指尖的碰触,蜻蜓点水一下,很快就收回来,还抬头问:“很疼吗?”

贺融摇头:“走路才会疼。”

贺湛:“那我们就在这里坐着休息会儿。”

大石头上足够宽敞,贺湛在他旁边坐下,见兄弟俩有单独叙话的架势,谭今周翊二人先行告退。

贺融:“黎栈那些人,你都处理好了?”

贺湛:“宝安县令投敌,黎栈、黎桥等人,皆已收押大牢,按照规矩,这些人都要被押送京城,明正典刑。”

贺融:“黎桥是黎栈的儿子,跟随其父反叛,论罪自然也当诛,但我建议将他就地□□,就不要押送京城了,一来节省些人力,二来,这也是我把桑扎他们带过来的目的之一,当着他们的面,将黎桥□□,正可震慑人心,也让那些摇摆不定的人趁机死了那条心。”

贺湛点点头:“那就听三哥的。还有一事,你在南夷,不方便书信往来,就没来得及与你说……”

他将张韬病故,伏念提出和亲的事略提了一下,见贺融越发面沉如水,不由停住话头。

“是不是我处置得不妥当?”贺湛不确定道。

贺融沉吟道:“张韬一死,朝廷肯定会调人去接任镇守甘州之职,此地与灵州一样,同属边关重镇,非同小可,但二哥如今身在甘州,寸功未立,肯定不会甘心就这样走人,更不希望从天而降一尊大佛压在他头顶。”

贺湛叹道:“二哥离京之前,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一下,可别因为此事,又与大哥生了罅隙才好。而且,我怕陛下会慑于突厥之势,答应他们的和亲要求,不管派宗室女,还是随便封一个公主出塞,都有碍朝廷脸面。”

贺融:“我们离得太远了,想管也管不了,先将这边的事情做好吧。”

坐得久了,小腿的疼痛感消退许多,他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回去吧,桑扎他们还在等我们,桑林兄妹俩也来了。”

贺湛顿时拉下脸:“你成心的吧?”

贺融扬眉:“什么叫我成心的?桑扎优柔寡断,做事迟疑不决,将来的岭南经略副使,他也坐不了多久。”

贺湛闻弦歌而知雅意:“所以你看好桑林?”

贺融:“桑林年纪尚轻,没有其父的摇摆,倒有几分归义夫人的果决,要治理岭南,单靠谭今他们是行不通的,还得有一个南夷人在,这就是我向朝廷提议设立正副使的缘由。桑林知道南夷人想要什么,我会将他带在身边□□两年,再放回岭南去。”

贺湛笑道:“你倒是不担心他变成白眼狼。”

贺融:“一个见识过中原广阔山河的人,是不肯再回到原来那口井里去观天的。”

贺湛轻哼一声:“那桑云又是怎么回事?你总不至于也想把她带在身边吧?”

贺融:“人家小娘子是冲你来的,她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一心一意想要嫁给清安呢。”

贺湛听出三哥话语里的调侃,没好气道:“说白了是某人想要看笑话吧!”

贺融无辜道:“看谁的笑话?桑云天真漂亮,又是桑寨主的女儿,若两情相悦,不失为一桩金玉良缘,我这当哥哥的容易吗,简直把当爹的心都操尽了。”

贺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不可思议道:“三哥,你是怎么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的?”

贺融若无其事:“我脸皮厚。”

……

贺秀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遗憾,除了当初在宫廷政变中未能及时救下妻儿之外,就是竹山被围时,他与贺穆出城去求援,没有参与守城之战。

后来虽然论功行赏,他同样也有一份功劳,却因此没能亲身上战场,旁人提起纪王贺秀,也就少了一份“骁勇善战”的认知。

实际上,人的机缘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有些人拼了命却求之不得的东西,有些人却阴差阳错就得到了,譬如五郎贺湛,当初他并不是特意想要留下来守城,跟随贺融出使西突厥时,也没想过自己能够拿下伽罗,一举成名。

而与他同母所出的贺秀,曾手把手教贺湛防身功夫,带着贺湛上山打猎,贺秀自己却至今没有真正上过阵,杀过敌,这让贺秀内心深处时常引以为憾。

今日他终于等来这个机会。

只是机会来得过于凶险,突厥人想必早已盯上张掖,趁着张韬病故,交接出现缺口,甘州守备薄弱之时忽然发动夜袭,所有人猝不及防,很快被突厥人窥见空隙,纷纷攀爬上城楼。

贺秀与张逸赶到时,一场血雨腥风的厮杀正在城楼上展开。

作者有话要说:

贺湛:三哥你脸皮就跟猪皮一样厚。

贺融:我腿疼,走不动,摔得血肉模糊,弟弟还不待见我,唉。

贺湛:……我错了。

贺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