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湛在岭南时, 眼见天下大乱,未尝没有生出一丝逐鹿中原,问鼎宝座的心思,这种心思伴随着长安沦陷, 李宽乱政, 义军纷起时就越发强烈,身为皇子,既有兵权,且有能力, 若没有一丁点私心, 又如何称得上铁血男儿?甚至在得知三哥袖手旁观, 并未南下驰援长安时,贺湛心生怨怼之余,未尝没有“将皇位夺过来, 看你如何自处”的想法。

但看见贺融满面风霜的那一刻, 贺湛生出的,竟然不是幸灾乐祸, 而是沉甸甸的心酸。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 他就意识到,自己对皇权的执着, 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深。

当兄弟情义与权力摆在面前时,贺湛最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人生总要有取舍。

而这一次,他选择了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事物。

见贺湛表态,谭今与萧重对视一眼, 也都拱手道:“请殿下早日称帝,以安民心!”

对上贺湛的眼神,贺融心头微热,却没有被冲昏头脑,反而摇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殿下……”

贺融摆摆手,阻止谭今想说的话:“突厥人还在中原,我们也还未回到长安,谈何大局底定?”

谭今明白他的意思了,长安乃数朝帝都,对本朝的意义也非同一般,当初先帝匆匆离京南下,说是暂避,实际就是逃亡,眼下是乱世,大家顾不得其它,一旦将来盖棺定论,先帝这个决定肯定会让他的身后名受损,也让后来的继承者面临难题,若能先回到长安,自然更加名正言顺。

安王并没有被眼前的胜利和众人的拥护所蒙蔽而飘飘然,这让谭今感到有些高兴,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所追随的主公是个短视之人。

贺融望向萧重:“突厥人虽然此役大败,伏念也受了重伤,必然会图谋退回关外,你一路带兵追过去时,若有机会,金银倒还在其次,务必让他们将掳去的奴隶放还,但也要给他们留一条后退的生路,以免狗急跳墙,逼得他们背水一战,反倒不利。”

萧重点头领命,出去整军。

他本来就是熟谙兵事之人,不必贺融絮絮叨叨交代许多,战场上瞬息万变,贺融也没有强迫将领时时都要遵循自己命令的掌控欲,对萧重这样的人,只需点拨两句,他就能做得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多。

贺融又道:“珍时,阿林,你们俩准备一下,与我启程回长安,等我们快到长安时,你就发信给灵州那边,恭请皇后回京。”

谭今与桑林拱手应是,告退下去准备。

余下兄弟二人。

贺湛有点意外:“三哥,你是想让我去对付李宽?”

贺融道:“你自己的想法呢?若是不愿,可以北上,或者与我一道回长安,李宽那边,我会让萧重去。”

贺湛那一跪,到底意味着什么,虽然大家都没说,可并不代表贺融不明白。

贺湛眨眨眼:“那我跟你去长安,天天给你做炸虫子吃。”

贺融似笑非笑:“我身边不养闲人,你若是跟我回长安正好,往后高门世家那些事儿就都交给你了。”

贺湛嘴角抽搐了一下,心说这还真是亲哥。

他想了想,道:“李宽对我们家做的事,也该有个了结了,让我去吧,若有机会,我定要当面问他个清楚。”

问他为何要对三哥的生母下手,问当年齐王发动宫变,其中是否又有他的手笔。

贺融明白他在说什么,嘲讽一笑:“问与不问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

自己生母也罢,贺嘉也罢,只怕连尸骨都已与尘土同化,不复存在。

贺嘉的死,是横亘贺家所有兄弟心头的一根刺,当初太子与纪王之间的不和初现端倪时,贺融以贺嘉的名义给贺秀送了东西,立时将对方心中的躁动不满都安抚下来,可无论他们梦里多少回跑上城楼将将欲坠下的贺嘉拉住,醒来时面对的,依旧是冷冰冰的眼神。

“三哥……”贺湛心头隐痛,却说不出半句话。

贺融招手让他过去,像小时候对他那样,摸了摸他的头顶,温声道:“李宽是知兵之人,哪怕多年不上战场,也不可小觑他,若是没有把握,就不必强求。比起打败他,我更希望你平安无事。”

他轻轻一叹,轻若流云消散无踪:“父亲去了,大哥二哥没了,嘉娘也早走了,袁庶母更是……我们这一家子,死的死,散的散,出家的出家,我身边,就只有你了。”

“我明白。”

贺湛眼睛有点酸,他握住贺融的手。

“放心吧,我不会抛下你的,三哥,我还要看着你当上明君,看着天下海晏河清的。”

……

李宽手一松,檄文轻飘飘落地。

“不过伪命而已。”他冷笑一声,“伪造遗诏谁不会?在灵州的裴皇后是真是假,谁又能说得清?安王为了谋权夺位,宣告正统,捏造遗诏,假称皇命,这种事有何稀奇?”

卫王皱着眉头,迟疑道:“但是……”

贺湛与贺融会师,大败突厥人的消息传来,卫王就有些动摇了,他开始后悔自己太早上了李宽的船,如今想要下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比起他的无措,李宽却堪称冷静。

“你慌什么?突厥人虽然败退,但不可能就此罢休,贺融必须分出兵力继续对付他们,我们现在离长江只有一步之遥,只要渡了江,隔着天险,就不必害怕,最后至多也就是个划江而治的结局罢了。至于檄文,裴氏能发,我们自然也能发,就说裴氏谋害先帝,事败之后自尽身亡,灵州那个乃是假的,贺融假借裴皇后之手昭告天下,不过是想为自己夺位赢得名分罢了。先帝遗诏,立十皇子为储,玉玺加印,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

虽然没能看到兄弟阋墙有些可惜,但李宽并不认为自己就这样输了。

贺融有兵,他也有,贺湛从岭南北上时,没有带走全部兵力,贺融还要分兵对付突厥,能够分出来与自己作战的兵力数量,目前比自己还少,大家势均力敌,正可好好打一场,像卫王那种未战先言败的人,李宽打从心底瞧不起,语气自然也就没那么客气。

看着心神不宁的卫王被打发走,英国公陆赟有些担心:“此人恐怕不足与谋,会不会暗地里跑去投奔贺融?”

李宽摇头:“不必担心,他早已骑虎难下,如今不过是作些无谓的挣扎罢了,就算去投靠贺融,对方又如何会相信他?贺绘不是傻子,自己能想明白的。”

顿了顿,他望向陆赟,似笑非笑:“还是说,老弟也不相信我?”

陆赟忙道:“兄长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若是不信你,又怎会跟着一路来此?就像你说的,贺融有兵,咱们也有兵,谁输谁赢还说不定,不过张嵩那边,要不要我去跟他们谈一谈,争取将他们拉拢过来?也算多一股助力。”

李宽微微一笑:“说来也好笑,先帝在时,屡屡想要削弱世家势力而未得,最终还得两边妥协平衡,如今突厥人一来,将天下局势搅乱,连带那些豪门世族,反倒也跟着迅速没落,反倒做成了先帝想做却一直没做成的事情,在这一点上,他们岂不有功?”

他指的先帝,自然不是刚驾崩没多久的嘉祐帝,而是更早的那位文德帝。

贺融与李宽虽是宿敌,但在对待世家的看法上,两人竟出奇一致,如果贺融听见李宽这番话,不知会作何感想。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经过这场动乱,那些高门世族必然日趋式微,以后就算在朝堂上,我也不必再考虑他们的想法立场,倒也方便。”

陆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讶异道:“听老哥的意思,张嵩他们不足为虑,但还有些用处?”

李宽颔首:“不错,贺融肯定会急着赶回长安去,到时候我们需要对付的只有贺湛那一支兵马,他虽然上过战场,打过几回胜仗,不过是个人,都会有弱点,届时我们只要打退了他,再到建康,贺融就奈何不了我们了。等时日一长,他再想动我们,就更没那么容易了。”

陆赟恍然,敢情一开始,李宽打的就是划江而治的主意,所以怂恿嘉祐帝一路往南退,就是把北方留给突厥人去糟蹋,再让其他人互相争夺,彼此消耗,南方远离战火,又相对富庶,稍微经营个两三年,再渡江北伐,未必不能克定功成,拿下北方。

他现在最怕是李宽自己也拿不定注意,像卫王那样六神无主,既然对方胸有成竹,而且步步筹谋,陆赟也就放下一颗悬在半空的心。

“老哥英明,如此我就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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