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早上天儿有些闷,北风似也歇了,福海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对身旁的人道:“看起来要下雪。”说完站定,高声喊道:“谁在里头?”

正与春晓说话的思婉停了下来,从窗户往外看,隐约见门外福海正张望,身后还跟着捧了东西的小厮,忙走去门边将帘子一掀,清清秀秀的小脸儿上,一双眼儿好奇看过去:“海哥儿,你这是做什么呢?撄”

福海笑道:“昨儿天晚,三爷书房里的东西还有许多没动,方才三爷吩咐,让我们把东西搬过来。”

春晓向外瞅了眼,见大多是账册,不由抿住唇,看来是真个要把自己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了。只吩咐思婉帮着归置,自己个进了东屋,才在炕边坐了,手便碰到了针线匣子,她盯着那匣子看了半晌,喃喃叹气道:“我到底要怎么做?”

…偿…

龚炎则回来的时候就见思婉捧着个朱漆匣子,瞅着面熟,招手叫她过来,“这里面装的什么?”说着伸手掀开,一见里面的东西就笑了,道:“原是这些啊。”直接拿到手里,朝思婉摆摆手,随后进了里面寻春晓。

春晓正坐在炕边做针线,眼神专注,似没留意回来人。

龚炎则放缓了脚步走近,就见绣的宝蓝色八宝蒲团样子的腰带,见宽窄便知是男子的,心里高兴,假意咳嗽了两声,道:“好认真啊。”

春晓的确绣的认真,不过是借着绣花暂且抛撇了心内烦闷,忽听头顶低沉的声音,便是一激灵,抬头就见龚炎则想笑又绷着笑的脸,险些叫针扎了帧

龚炎则把手里的匣子放到炕边,然后转过来将春晓绣的腰带托在手里看了看,随手丢回去,满不在意的样子:“勉强入的眼。”

本以为春晓会说些讨喜的话,不想她捡起那腰带又低下头去,捻着针要接着绣。

龚炎则瞧她那木讷的样子又如先前一样,皱了皱眉,这女人显见是在外头更乐,回了府就发闷,可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找机会再领她出去走走就是了。想到这,他拉了椅子坐到春晓对面,指着那匣子道:“瞧瞧那里头。”

春晓暗暗吸了口气,将腰带放下,伸手把那匣子拨弄开,就是一愣。里头的东西许多是童趣盎然之物,铜杆的小锤子、木头雕的扯线人偶、弹弓、鼓棒,还有两把折扇并七零八碎的小东西。

就听龚炎则道:“幼时贪玩,拿这些东西当宝贝,旁人给爷百两银子都不曾换走一颗玻璃珠子。笑话,爷卖什么也不能卖这个,瞧见那把弹弓没,爷就用这么个玩意将云祥、瑢天几个小耗子打的满园子乱串。”说完不等春晓反应,先笑了一回。

春晓摸了摸那弹弓,似不太敢碰,龚炎则瞅着,伸手拿过来,起身抓住春晓的手,拉着她就要往外去,春晓忙问:“三爷要做什么?”

龚炎则道:“跟着来就是了,这么多话。”

春晓鼓了鼓胸腔,到底不敢再说别的,跟着龚炎则往外去了。

两人出了房门,守在门口的福海赶紧低下头就要跟着侍候,龚炎则脚步不停的道:“不必跟着了。”福海顿住脚,口中应是,等耳边脚步声远了,他才抬头去看,就见三爷与俞姑娘两个手拉手的拐进书房外的练靶场。

到了地方,龚炎则松开春晓,春晓不安的左右看去,却是一片四四方方的空场地,左右有围墙,正前方种着许多高大的树木,树前立着三个草编的靶子。龚炎则一手掂量着玻璃珠子,一手捏着弹弓,望着前面的靶子对春晓道:“今儿让你见识见识爷的本事。”言罢突然伸直手臂拉开弹弓,春晓也没见他何时夹了玻璃珠子,耳边就听嗖的一声破空的动静,前头的鞭子动了一下。

“你去瞧瞧。”龚炎则努了努下巴。

春晓上身只穿了件夹袄,脚下是在屋子里穿的软底绣花鞋,方才疾走过来不觉得,这会儿有些冷了,强忍着冷意,微微哆嗦的走到靶子跟前,靶子用劲草编的十分密实,中间点了油漆红点,此时那红点中心堂空着,春晓一愣,明明听到发射出去的声音的,珠子怎么不在上面?又细细看了看,忽地灵机一动,向身后的大树走了过去,果在靶子后面偏左边的一棵树的树干上寻到了那颗珠子,已经嵌的深了,单她用手是扣不下来的。

龚炎则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立在她身后,见她盯着那珠子看的极其认真,倒是与做针线时一样,不禁摇摇头,这女人怕本就是一门心思的性子,他故意脚底下弄出些动静,春晓蓦地扭头,见是他,眼帘又垂了下去。

龚炎则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小失落,也有些遗憾,连讲解儿时趣事的心思也淡了,伸手将她的手握住,触感冰凉,才发觉她穿的少,暗暗叹气的将人搂住往回走。

“三爷?……”春晓好奇怪,兴冲冲的跑出来,之前看势头,明明是要大展神威的,怎么一声不吭的就回去了?如此鬼测的性子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倒是知道奔着树后头找。”龚炎则回想方才她往靶子后头去,就知道她有点子聪明劲儿,却不愿十分夸她,是以紧接着道:“那都是爷五岁玩剩的,你也算聪明了。”夸还不如不夸,果然见春晓咬了下唇,腮帮子有点鼓,显见是不服气。

龚炎则不由舒畅了许多,心里的郁闷也散了,嘴角咧着笑。

感觉到身旁的男人散了一身的郁气,春晓心头微微松了松,真真觉得与他在一处,度日如年。

……

晚饭后,龚炎则在西屋看账册,偶尔会传来一阵噼噼啪啪拨弄算盘的声响,春晓将手里的绣活放下,吩咐思华铺床,自去净房擦了身子,换好中衣坐到梳妆台前,思晨忙自托盘里取了干毛巾擦干头发上的水,思瑶举着烧花小白瓷盒,掀开盖子,里面是雪色的面膏,春晓取了簪子头,轻轻挑了点儿在手心,慢慢漫匀了脸。待思晨将头发擦的半干,便拿了嵌宝象牙梳子对着镜子梳理头发。

春晓与丫头们慢条斯理的弄完,耳听那边还在翻账册,春晓佯装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思晨忙道:“奴婢去看看三爷好了没,也该歇了。”

春晓心想,最好忙的很,忙一宿才好,面上却表现的昏昏欲睡装,点点头,眼见思晨撩帘子出去。

不一时那头听龚炎则道:“让你们姑娘先睡,爷这还要再忙一阵。”

也不用思晨回来禀告,春晓坐去炕边,踢掉鞋子,一栽魏身子便躺了,对身边的丫头摆摆手,道:“都去歇了吧。”

思华过来将锦帐掖好,几个丫头一同退了出去。

春晓裹着被子,发呆的看着帐子顶,看了一会儿赶紧闭上眼睛,默默念着:睡吧睡吧,睡着了就顾不得理会身边是谁了。

龚炎则回房的时候就见春晓侧卧着,头朝外,一张脸睡的红扑扑的,婉转娇憨,乌篷篷的长发铺展在枕头四周,她一只手却在捻着被角儿。龚炎则俯下身去,小声叫她:“晓儿……”

春晓睫毛犹如静止在花上的蝴蝶,一动没动,可见是睡的沉了。

龚炎则摇头笑了笑,脱了衣裳,躺去她身边,轻轻将人搂到自己被子里,将春晓盖的温暖的被子踹到了脚底下。龚炎则的被子里是暖的,身上却有些凉,春晓无意识的躲了躲,他一把捞住,哼笑着:“小机灵鬼儿,能躲哪去?若不是徐道长说你要养些日子,爷早办了你。”言罢也不见春晓一丝儿醒来的意思,便也合了眼,踏实的睡了。

且说龚炎则手里的生意多而繁杂,早年正因如此才常不在府中,如今堆积的事体愈发得去处置,心里却放心不下春晓,只说离魂这样的事,就够悚人的。可他行程紧不说,还有一些事潜伏危险,万万带她走不得,一时没有两全法。

就在龚炎则能拖一日是一日时,大房大太太那里却是拖不得了,冯夫人三天两头的过来哭骂一回,亲妹子、亲兄弟并堂姐妹,也是见天的过来,直把她养的稍稍好一些的头痛毛病弄的犯了,这些日子只吃药就花了上千两,今儿才吃过药,药碗还没端下去,就见蓝烟兴冲冲的奔进来,难见笑模样道:“太太猜怎么着,奴婢一早起来就见喜鹊叫的欢,正想喜从何来,这不,才出去,就遇着青叶回来了,这是老爷给太太的家书。”

冯氏怔了怔,不年不节的怎么有信来?莫不是官场出了什么事情,忙从蓝烟手里抽出信,展开信纸,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却是越看脸色越难看。

蓝烟瞧着苗头不对,佯装给冯氏倒茶,拎了水壶晃了晃,慢慢退后,转身要去添水。身后却听啪的拍案声,她死死皱了眉,到底面带惶恐的扭头去,惊道:“奶奶仔细手疼。”

“手疼算什么,如今头疼的要死,手疼疼的过头去!”冯氏又拍了拍那信纸,气道:“我只当老爷在外头不容易,为官做宰的人物都是做大事的,咱们娘们的事儿何必就扰他清静,不想我不说,有人去说!赵氏那个贱货,竟敢私自给老爷去信,她是当我死了!去,把那贱货给我叫过来,我倒要问问,她还懂不懂规矩!”

蓝烟一听有人给太太泻火,忙乐不得的去了。

蓝玲始终病恹恹的,昨儿夜里下一场雪,院子里粉雕玉器的,她总在屋子里沉闷的透不过气,便起身将门开了,自己坐在门边,腾了个碳盆熏着看雪。眼见蓝烟脚下生风的出了院子,不由诧异,难道是太太想到了应付娘家人的法子或是三爷收了手不再整治冯家?如何就这样兴头。

没多久,赵氏随了蓝烟来,一看那忐忑发怵的样子就知道,是又惹了太太不高兴了,可这节骨眼上犯太太手里,不死也要扒层皮了。待赵氏进了正屋,蓝烟拎着水壶退出来,蓝玲远远的朝她招手。

蓝烟左右看看,抓了个小丫头去煮茶,自己溜到蓝玲这边。

“姐姐怎么坐在门口吹风?仔细头疼。”蓝烟过去就要关门,关了半扇,就听蓝玲道:“赵氏再有错也是大爷的生母,你小心大爷怪罪下来,不敢对太太怎样,倒叫你好受。”

蓝烟撇嘴道:“关我什么事,还不是太太看赵姨太太不上眼,时时刺着,三天两头拎起来涮涮,我们做奴婢的就算替赵姨太太说好话,如今也说的山穷水尽了。”

“虽说如此说,我还是要劝你赶紧的去寻大爷报信,将功抵过,总比秋后算账强。”

“正要去,姐姐真当我是蠢的。”说着就要去了,蓝玲一把拦住,溜着眼睛看蓝烟:“太太那头……”

蓝烟自是明白她要说什么,一边看着院子一边低声道:“老爷来信训斥太太了,说太太不该招惹三爷,还说长嫂如母,叫她别窄心眼儿的小家子气,又说离三爷寿辰也就小半个月了,吩咐太太备厚礼,最后说兄弟手足,再听闻她挑拨兄弟情义就换个懂事的来做正头太太。”

蓝玲明白了,没这最后一句,大约太太也想不到赵氏头上,有着庶长子的赵氏虽终日扮乖顺,到底不能让大太太安心,谁让大爷出息呢。

其实蓝玲也有自己的打算,年纪见涨,迟迟不见太太放自己出府,又搁到眼皮底下盯着,意思再明显不过,是打量着她是心腹丫头,要给老爷做妾呢。

但这不是蓝玲想要的,她倒是看中了大爷,只依照太太与赵氏母子的关系,她是嫁谁都行,唯独不会是大爷。又想那日夜里从周氏生前的院子里路过,听得里面男女龌蹉的声音传出来,,怪只怪自己耳聪目明,听音辨出是五爷,如今还想什么姻缘,不叫五爷害了就是造化了。

蓝玲胡想一气,蓝烟早就走了,就听正房里哭爹喊娘的尖叫夹着大太太抽软鞭子的动静,叫人发慎。又哭喊了一阵,动静渐渐小了,不一时就听冯氏大叫绝无可能,再过一会儿,有丫头被冯氏吩咐,小跑着出去院子。

几乎是蓝烟陪着大爷急匆匆来的同时,那小丫头陪了冯氏之子四爷疾步走来。

四爷轻蔑的瞥了大爷一眼,也不施礼,甩衣摆迈步进了正屋,眼瞅帘子放下,大爷也只看到生母侧着身子立在冯氏身旁,他忙上前叫丫头通禀,打帘子的桂菊却是为难的叫他等等。

屋内,冯氏双颊泛红的微喘坐在明堂正中,龚炎池进来就见桂柚将软鞭子收在托盘里,这是请内堂小家法了。所谓的内堂小家法是冯氏独有的,一根软鞭子裹了棉丝,抽在身上不见露骨露血,皮肉却是疼的直打颤,这种伤还特别容易消去印记,只一晚上差不多就看不出痕迹了。冯氏曾笑说:小家法整治爷们养的小妇最合适,保准打的她疼,又不碍着老爷们亵丨玩。

龚炎池只看了眼就收回了视线,给冯氏请安,随即坐到冯氏身边去,扯着袖子摇来晃去:“母亲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冯氏皱着眉头瞅儿子,到底禁不住他撒娇,心里软的一塌糊涂,面上还硬撑着严肃,道:“多大的人了,来年弱冠就要娶亲了,再这么没规没矩的,看老爷知道不罚你!”

“老爷不是不在嘛,儿子只与母亲好。”龚炎池笑嘻嘻的道。

冯氏一根指头戳他脑门,恨他不争气,余光里瞥了眼赵氏缩着脖子端着膀子立在跟前装老实,气就不打一处来,与龚炎池道:“你学业如何了?母亲正要与你父亲写信,说与你父亲知道,下回必要考校你。”

一听学业龚炎池一脸的不耐烦,身子向后倚靠,懒散道:“母亲可千万别提儿子,这几日家里头的亲戚跟开集会似的,闹的人脑仁疼,哪还有心思读书?冯六儿几个见天的围着我问什么生意什么货的,腻味死人。儿子看不惯他们靠着咱们家得富贵还一副咱们欠了他们银子的嘴脸,就与父亲写信去,叫父亲教训他们!让他们也知道知道,谁才是说的算的。”

方才赵氏直嚷着不是她告状,还说院子里人多嘴杂,不定谁说走了嘴与老爷知道,冯氏还以为她在诡辩,后来又一想,能与老爷去信的不会是齐、柳两个养了赔钱货的,不是赵氏又是谁,如今便只有儿子龚炎池了,不曾想只这么一说,龚炎池就承认了,直气的冯氏五脏俱焚,一时天旋地转,差点晕过去。

龚炎池却没留意冯氏,发了牢***后,眼珠子撩到屋里侍候的桂柚身上,桂柚十六的年纪,长的娇憨动人,又一身的凹凸有致,青春贲发。他正看的得趣,就见一只茶碗飞到桂柚肩膀上,桂柚哎呦一声,随即是母亲尖利的呵斥:“不要脸的贱胚子,勾丨搭爷们都到我跟前来了,你是想错了主意,下流种子也敢上台盘来,跌不死你,来人,把她给我拉出去,叫她家里人来领了去,狐媚的玩意我这留不得。”

桂柚也侍候冯氏五六年了,真是晴天霹雳,哭的满脸是泪只说错了,再不敢了。冯氏却不听,只叫桂菊进来将人拉出去了。

站在身旁的赵氏脸色煞白,即便被指桑骂槐踩了半辈子,可一想身家性命都在冯氏手里攥着,就浑身一阵阵发寒,恨意更是浓的要把自己淹没。

龚炎池见了忙道:“关她什么事,儿子就是多瞅了两眼也没什么。”

冯氏冷笑道:“爷们都是贱种,好好的良家不爱重,偏爱这些下烂货。”说完又朝外头高声喊:“打她十板子!”

“母亲!”龚炎池蹭的站起身,却见冯氏横着眼,眼眶都是红的,不由叹气,过去蹲下扯着她袖子,轻声道:“孩儿错了,母亲消消气,母亲该是知道孩儿的,孩儿必不是老爷。”这话点到为止,不可再说了,再说便是非议父母了。

冯氏瞪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龚炎池肖似自己的眉眼,长长叹气:“你去吧,好好读书,将来咱们大房全靠你了。”

龚炎池点点头,这才出了屋子,屋外龚炎检还站在雪地里,满眼焦急,龚炎池对这个庶兄厌恶至极,没有他,如何母亲哭的眼睛都不好了,冷笑了一声,转身大步走了。

龚炎池一走,屋里静默下来,冯氏揉着头,也不言语,赵氏偷偷揉了揉被抽的骨肉都疼的肩膀,压住心底恨意,思量着小声开口:“若说太太也没什么可忧愁的,只办妥一件事,便可万事大吉。”

冯氏连眼皮都不曾抬,却也没制止赵氏,赵氏会意,又道:“三爷如今极爱重俞姑娘,前几日把书房都挪去了下院,太太只要交好了这位,还怕得不了好吗?”

“呸!”哪知听的认真的冯氏突然睁大眼睛,一口啐在赵氏脸上,恨声道:“就是你们这起子狐媚子拐带的爷们都坏了心性,还好挑唆我一个正头奶奶去交好她?没爬爷们的床,她如今还满院子端洗脚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