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秋进来就见春晓找了纱带打算把手缠上,但因是右手伤了,动作有些笨拙,见是她,也只是淡淡瞥了眼,并没说话。

夕秋踟躇了一下,咬着唇走到近前,伸手过来帮她把手包扎上,也不敢问是如何弄伤的,包好后,退在一旁,眼见春晓并不看她,脸上微微发白,泪便流了下来,又不敢哭出声叫外头思晨几个听见,闷着一个劲儿的抹泪撄。

“想好离开太师府去哪了么?”春晓抻了抻袖口,方才被龚炎则拽的打了褶子。

只她这样随意,更似漫不经心,夕秋心头发虚,小声道:“奴婢知道错了,求主子留下奴婢。”也知道这样求春晓有些没脸,说着就跪下了。

“有孝心并没有不对,你也不用愧疚,且出府也不是什么难心的事,不过是事事靠自己,好赖都得撑着过日子罢了。”按春晓的分析,夕秋出府并不是下下签,她有主意又懂人情世故,说不定比在府里活的好。

夕秋却不这么想,以为春晓还要撵她,冷汗直冒,仰起脸儿哀求道:“求姑娘饶奴婢一回,奴婢知道尽忠的真义了,再不敢顾私不顾主,姑娘再给奴婢一次机会。”说罢见春晓仍不为所动,一面抹眼泪一面道:“方才奴婢见老太太不对,小尼姑说上云师太似坐化了,老太太又惊又怕,倒像是倚着上云有什么事,上云若死了老太太也好不得似的,求姑娘信奴婢一回,奴婢去查清这里的事,以表忠心。偿”

春晓这才正眼看夕秋,因问:“你怎么查?”

夕秋只急着想要春晓留下她,还没想怎么查,怔愣的功夫就听春晓道:“你先起来,有事站着说,叫丫头看见说不清。”

夕秋两把抹了脸上的泪,站了起来。

春晓又道:“倒是可以扮作小尼姑接近老太太。”

夕秋一怔,立时明白春晓是给她机会将功补过,只庵里统共三四十僧人,怕认出来。

“你不是说过两日许多庵堂的庵主前来查探吗,怎么可能不带弟子来。”

“哦……”夕秋眼睛一亮,忽地惊道:“难道上云真坐化了?”

“不知道。”春晓转过身,脑子里想的却是那日夜里,上云穿着桃红的肚兜,肩膀披着细布道袍,松软的裤管随着耷拉鞋的双腿荡来荡去,让她一针毙命,后来庞氏也被那道人打死,尸体丢去了小云山峡谷,他还带着她去过,大冬天里,被冰雪冰冻的尸骨遍地都是,从来不知道,求神拜佛的阴暗处,死了这么多无故冤魂。

她一闭眼睛就能看到天地间都是盈盈洁白,却也无法覆盖那些丑陋的罪恶。

夕秋看了眼春晓扭过身去的背影,心里酸涩一片,到底是与姑娘有了隔阂,只怕姑娘早忘了夕秋原来叫小秋,不过是洒扫外书房院子的小丫头。

闲话少叙。龚炎则出了上云庵,在山下那家汤面草棚取了自己的马,才要离开,就见赵福把个女人押到他面前,“三爷,这个人你看像不像。”说着手里抖落一张通缉令,而押来的女人也适时的抬起了头。

龚炎则一见就认出是上一回参与绑人的猎户女,当时可是被自己人带走的,叫做贺氏,怎么……?再细细端详通缉令,这才对上,原来是同一个人,难怪会在牢里拐走春晓。

赵福瞅了瞅通缉令,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贺氏,啧啧道:“这他妈的也不知谁画的,一点不像。”

地上的贺氏道:“我瘦了,自然认不出。”

赵福一巴掌拍在贺氏脑顶子上,脱口笑道:“就显你,你能耐,啥话都敢接,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又与三爷道:“就是她,在狱中把俞姑娘劫了。如今在这弄个草棚,不知意欲何为。”

贺氏不服道:“我是好心,当时春晓妹子被抢走,我打不过那妖道,只能先躲了起来,本想着离的远远的,可到底觉着不妥,就在这造了草屋,带着我那干儿子在这一面卖面汤一面等信儿。”

赵福大惊,心说:原是这里还有一个妖道的事,听的心惊胆战,再溜眼三爷,却见三爷面色冷静,不由赞叹还是三爷沉的住气。

却不知龚炎则是试探出了春晓,也猜出春晓必定有难言之隐,所以不甚惊讶,但听说是个道人劫持,心思还是不住琢磨,只面上不显罢了。他问贺氏:“什么样的妖道,你在这里又是等的什么信儿?”

“看不清脸,身量与你相似,穿着道袍,披着头发,绑了春晓妹子去了,但看情形不似要把人杀了,于是我就在这等,等春晓妹子被放出来的信儿。”贺氏一想那晚,道人抱着春晓漫步着离开,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幸好贺氏没说道人是抱着春晓走的,龚炎则又仔仔细细的问了前后经过,听贺氏气愤道:“我被一阵怪风刮到墙那头,顺着走到一处荒废的园子,也是恰巧看到那道人擒住春晓,后头我逃出来,在路上听说庞氏死了,当晚我却是没看见她被谁害死的。”

龚炎则打量着贺氏的神态,倒看不出说谎,忽地道:“你那干儿子是怎么回事。”

他一问,倒把贺氏弄了个大红脸,贺氏吭哧了半晌,极小声的道:“什么干儿子,那是我小相公,只他不认我,故意喊我干娘,还说要给我送终……”

赵福噗哧一声笑的差点没原地打滚,指着贺氏膀大腰圆的身段还有那张粗糙黑红的脸,笑的腰也直不起来了。

“笑啥,我俩定的是娃娃亲,我要不是等他早成亲了。”贺氏拔高嗓门大叫。

龚炎则板着脸,语气轻飘飘的道:“娃娃亲最是厌腥人,爷劝你还是别耗了,仔细耗出祸事来。”说罢上了马,腿轻轻拍着马肚子,慢慢去了。

赵福憋着笑,又瞅了眼贺氏那张浓眉大眼的脸,一点女子柔美线条都没有,再一想那‘干儿子’清秀伶俐,怎么看也就是个干儿子,不禁忍不住又笑了两声,也不给贺氏松绑,只追着三爷后头去了。

主仆出了狭窄的林间小路,一踏上官道便仰起马鞭恣意跑起来,留下一溜烟的尘雾,很快没了影子,马上龚炎则笃定春晓之事与邪术有关,倒沉下心来细细筹谋,不似之前七上八下的没个定数,且暂不考虑老太太与春晓不可调和的矛盾,只想着先让春晓太平了再说。

回了太师府,龚炎则边往里去边道:“给福海传信,叫他紧着回来,先不用查了。”既是知道一真一假两个春晓,还查什么假春晓的身世就多此一举了。

又与赵福道:“卢正宁那里,官银的事松一松,只把栽赃陷害咬死了,再把信儿传给李茜娘。”

赵福应了,上前恭敬的把书房门推开,待三爷进去,他才要转身,就见远远扭着身子跑来一个小厮,近了看出是善为,善为脸上煞白,到近前按着赵福的手臂道:“三爷可曾回来?”

龚炎则才进屋,听见动静转身,站在屋里问:“什么事?”

善为松开赵福,连忙过去,回道:“就方才,鹰隼飞到下院,正巧姑娘在院子里站了站,不想被鹰隼扑倒了,还啄了几下……。”

“请郎中了么?”龚炎则忙从屋里出来,领着善为去下院。

善为道:“才去请了,还没来。”

进了下院正房,竹偶已经被安置在了床榻上,龚炎则叫丫头退下,就见竹偶紧闭着双眼,不似痛苦,更像是深眠,这会儿他再端详假春晓这张脸,也觉神奇,不仅没有易容的痕迹,连身上带的香味也很自然,不知妖术是如何做到的。

看了一阵,他起身把竹偶翻了个身,拉开上衣,就见后背有几处白点,看形状是鹰隼用嘴啄的,伸手摸了摸,有轻微凹痕,但却一点血迹没有,皮肤不像破损更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燎出的疤痕来。

“果真这个才是假的。”龚炎则轻语,随后把衣裳给竹偶穿好,不想竹偶醒了,睁着怔怔的眼睛,呐呐道:“三爷……我疼……”

若是早先,龚炎则只怕要心疼死,这会儿却只觉得毛骨悚然,他虽不惧鬼神,但可怕在竹偶的样貌与自己在乎的女人一般无二,手上一抖,将人丢在榻上,不顾那竹偶哭喊,转身疾步走了。

到外头叫丫头进来侍候,又与急切等在外头的善为道:“爷瞧了,并没有如何,郎中来你只叫把脉,开一些压惊的药即可。”

往常春晓打个喷嚏都要皱眉问一问的三爷,如今却是脸色清冷,善为心里咯噔一声,却不敢不应,弓着腰送三爷离开。

不说善为如何合计姑娘是真个要失宠的事,只说上云庵里,到了傍晚,陆陆续续来了附近庵堂的庵主,纷纷带着徒弟,少说也有二十来人,这些人并不是与上云交好才急急过来,而是另一桩要紧的事,原是之前有大盐商集丨资一说,这些庵主听了上云的巧舌鼓弄,纷纷拿了银子出来投资,上云是中间人,如今上云若是坐化,她们与谁要钱去?

除了这些尼姑,另一个急的要死的是红绫,她被丢在上云庵自生自灭,心里唯一的念想就是那笔银子,什么生了孩子皈依佛门,都是骗人的,生了孩子就拿银子另寻好日子才是真。

一时都聚在上云闭关的禅房外,由一位颇有威望的老尼做主,叫两个尼姑合力把门撞开了,而后几位庵主急不可待的挤进去,红绫挺着肚子不得靠前,在人群后把脖子抻的老长。

桂澄扶着老太太,老太太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了,实在挤不上前,那些个粗使婆子不好对尼姑动手,只能护着老太太不被挤倒。

桂澄撩到红绫被个粗壮的尼姑推到一边,差点跌了,吓一跳,再细看,红绫脸上全是焦灼之色,根本顾不得计较谁推的她,站稳后还朝前凑,盈盈的日头下,额头鼻尖能看到汗珠子。

桂澄嘴边哈了口白气,再溜眼看老太太,心里犯嘀咕,都抢着怕上云出事是为哪般?不过是个巧舌如簧的江湖骗子罢了。

她不明白,挤在人群里的夕秋也不明白,穿了一身道袍假扮小尼姑的她左右看了看,随后被后头的一推,进了屋,狭窄的屋子站了许多人,却还是让她在缝隙里瞥到穿着桃红肚兜,搂着青白肩膀头的上云,歪着躺在里间的门槛上,死状香丨艳,但凡后进来的尼姑瞠目结舌,还有先头进来的庵主,嘴里不住的念着阿弥陀佛。

那领头的道:“这件事终是有辱佛门清誉,对外只说坐化了吧。”

夕秋夹在里头看着也是诧异,待一切说的妥当了,大部分尼姑都退了出去商量事宜,留下四个小姑子给上云穿衣裳兼顾把屋子收拾一下,床褥也得换了,着实阉脏,大都不愿意做这活,夕秋硬着头皮上前,领头的庵主十分欣慰,还拍了拍夕秋的手臂,说他是个好孩子。

---题外话---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