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心清一碗茶(下)(1/1)

曲径通幽、花团锦簇,孙府的后花厅就建在后花园内。

穿过杂花生树的林荫径,便是一座临溪傍湖的两层水榭楼台,刘屠狗迈步而入,带进一股浓郁香风。

临湖一侧的厅视野开阔,可见满湖莲花盛开,在这北地实在是难得之景。除去灵应侯府,刘屠狗是头回进入豪族人家,见识到这等据天下胜景为己有的富贵景象。

厅内放了一张巧木桌,两张高脚竹凳,其中一张上已经坐了人,背对厅门,头发花白,却坐得笔直。

刘屠狗走到另一张竹凳旁,拱手一礼道:“刘屠狗见过孙老前辈。”

孙道林哼了一声:“杵在那儿不坐,想让老头子抬着头看你不成。”

二爷哈哈一笑,从容坐下道:“礼数总是要讲的,俺出身低、读书少,做的是人头滚滚的买卖,最怕被人狗眼看人低。”

“杀我护卫时怎么就不讲礼数?这就是为客之道了?”

孙道林朝木桌上一指,不大的圆形桌面上放了一把茶壶、两只海碗,俱是通体洁白、细润光滑,刻以原色莲花纹饰,极为精美。

“虽是恶客上门,老头子却也不能失了主家的礼数,请自便吧。”

刘屠狗也不客气,一把拽过茶壶,给孙道林和自己各倒了一碗,仔细一看,惊奇道:“要是没看错,这是北地百姓连同狄人牧民常喝的那种最末等的砖茶吧?啧啧,吃完酒肉用来消食解腻倒是极好,空腹来喝岂不是越喝越饥饿难忍?”

这类粗茶,二爷平时可没少喝,可由孙道林这样的世家中人来喝,就未免太过矫揉造作,就跟这两只故作粗豪的大茶碗一样,随便一只都不是寻常百姓用得起的。

“谁北定府的上等官窑白瓷就不能用来喝这下等粗茶,孙家世代豪族,老头子什么好茶没见过,临死前选来选去,还是最钟情这行军打仗时常伴身旁的老伙计。附庸风雅的事情,还是留给陶老鬼那般酸腐文人去做吧。”

孙道林笑道:“至于越喝越饿,没请你吃刀子也就罢了,还想着喝酒吃肉?”

刘屠狗摇了摇头,抬起海碗一饮而尽,抹抹嘴道:“你们这些世家中人啊,不管老的少的,尽是一个德性,要么东拉西扯言不由衷地些废话,要么话里有话故作高深,要么交浅言深好像跟谁都能推心置腹,像个话唠般每每唏嘘感慨个不停,反正都不会好好话。”

孙道林给二爷几句话逗乐,露出几分真心的笑容:“生来分贵贱,同是苦命人,谁又能比谁容易几分?你心中苦楚,懂的人不言自明自然无需开口,不懂的人了也是白,还不如些废话更加省心省力,若是侥幸碰上个能几句真心话的,那还真要谢天谢地了。”

他突然回头指了指守候在花厅门口的老仆:“他年轻时,曾是绿林中穷得只剩下一条烂命的匪徒,在府门外等了三天三夜,终于趁我落单时将我截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之后倒是了几句此生仅有的真心话,你猜他跟我了什么?”

刘屠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名副其实的粗茶,随口答道:“总逃不过要财要命之类的简单取舍,他舍命求财,前辈舍财保命,大家各取所需。”

“若只是如此,他活不到今天。”

孙道林摇头道:“他,今天跟孙公子打个商量,要么你不喊不叫不闪不避,我就慢慢地轻轻地给你一刀,要么你尽情反抗,我同样给你一刀,只是下手就可能没了轻重。总之在下一不为报仇,二不为求财,公子性命无忧,但也不必想着破财消灾,今日之后在下只要不死,就可以得到天大的名声,比什么都管用,所以还请公子成全。”

刘屠狗一愣,旋即赞叹道:“还真是有趣儿的实在话,前辈也是因此没将这位老仆当场格杀,反而收为己用?”

孙道林追思往事,也是悠然神往:“那时候我虽然也算是蓟州将门里的年轻才俊,根子上却仍是个不思进取、白白浪费天资与祖荫的纨绔子弟,修为比起他来尚差了半筹,又被偷袭制住,又哪里有本事能格杀的了?”

他站起身来,虽然气败血亏、头发已花白,仍然能看出几分戎马倥偬生涯孕养出的大将风采:“若没他当日那痛彻心扉的一刀,也不会有今时今日的孙道林,我饶他一命,还了他一个宗师境界和半生富贵,虽是主仆,却谁也不欠谁。兄弟若想成就大功名,不妨也把刀拔出来罢!”

这最后一句话出口时,已然是斩钉截铁、铿锵有声。

刘屠狗也站起身,温煦笑道:“愿与老前辈比斗灵感。”

孙道林头回拿正眼瞧刘屠狗:“兄弟倒是好志气,初生牛犊不怕虎无可厚非,只是未免看轻了老头子。”

“那晚辈也几句实话,我迈步宗师虽然时日极短,却机缘巧合吞了两位宗师的灵感,固然不如老前辈几十年千锤百炼,却也未必会输。若是输了,晚辈自然身死神消,麾下五百人也会立刻退走。”

孙道林脸上露出一丝明悟,叹息道:“想拿老夫当磨刀石?你在这个年纪有此修为,已然惊世骇俗,三种灵感混杂,纵然大而不强,慢慢砥砺就是了,又何必急功近利、行此冒险之举?借刀杀人老头子见多了,借刀杀自己还真是闻所未闻。”

“人生在世,实在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老前辈英雄一世,一生的荣辱生死却始终操于他人之手,天子一言而决,大神通者一念可取,何其可悲。晚辈不才,只求生死俱能自由,绝不受他人摆布。”

刘屠狗躬身一礼:“还请老前辈借刀一用!”

“壮哉!”

孙道林不怒反笑,猛地端起大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他随手将价值不菲的上等官窑白瓷掷入湖中,脸上笑容畅快已极。

“多少年了,这碗茶终于又喝出了几分烈酒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