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1/1)

折尽春风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离开州牧府,朝着城外莲花山而去。

马车里,苏青梅哭昏天地黑,肝肠寸断,手中擦泪帕子,湿哒哒地可以拧出水来。

阿琮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母亲这样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又害怕又难过,眼泪汪汪地缩齐氏怀里,像只可怜小狗。

正午阳光明晃晃照进车厢,云翡看着光线里飘动着尘埃,恍恍惚惚好似做梦,又好似做了十五年一场梦,今天终于醒过来。

“去就去吧。”这是苏青梅闹着要去净土寺,云翡去请父亲挽留时,他说唯一一句话。

他当时正芙蓉阁里,吩咐丫鬟替二夫人布置卧房。听见女儿话,头也未抬,一副无所谓样子,好似打发一个叫花子。苏青梅已经没有什么用,他看儿女份上,没有让她下堂,委屈年轻貌美林清荷做了二夫人,已经算是仁至义。

这种冷淡漠然态度像是一盆冷水泼过来,让云翡从头凉到脚。芙蓉阁里龙凤呈祥红木架子床,丫鬟正往上铺大红色鸳鸯戏水锦被,好不喜庆。

云翡从芙蓉阁出来,回廊上坐了一会儿平静心情。明媚春光地从绣鞋上一寸寸滑过去,但缎面上嵌着珍珠却依旧光莹。

她心里赫然开朗,流光易逝,宝物长存。情情爱爱都是浮云,银子抓手里才是要紧。

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对自己说,男人变了心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惜等她走进娘房间,发现苏青梅离家出走,竟然没有私房钱,只有细软时候,突然间觉得双肩很是沉重。

她即不放心伤心欲绝母亲,又不放心把年幼弟弟留给林清荷,只好带着云琮跟娘一起走。

妻子儿女一同离去,云定权竟然也未加挽留,只是派了十几名侍从跟马车后头护送他们。

云翡这才明白,原来薄情寡义,过河拆桥才是父亲真实模样,幼年时那个和母亲举案齐眉伉俪情深父亲,只不过是个假象。外祖父已经去世,苏家家产早已爹一路高升路上,变成了脚下垫脚石,他连低头看一眼功夫都不会再有。

娘好似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就连她和云琮,也成了可有可无点缀,他名为州牧,实际已是楚地之王。有了权势就可以娶很多女人,生很多孩子。

想透了这些,她不知不觉抱住了双臂,城外风,格外凉,吹得心里都是冷飕飕。

苏青梅年轻时候,偶尔和云定权闹别扭也会回娘家小住,可她现已经没有了娘家,苏永安去世,她将所有家产变卖,给云定权招兵买马。她现能去地方,只有莲花山净土寺。还好,当年因为求子她常来寺里上香,捐了不少钱,与方丈净心大师很熟。

苏青梅越想越觉得委屈伤心。十几年夫妻,她自问对他掏心掏肺,全无保留。可是他却这样,她毫无准备时候,给她穿心一剑。

马车出了城,半个时辰后到了净土寺。净心大师一看苏青梅情形,也不多问,立刻将寺院后面闲置禅房打扫出来,单独给她腾出一个小院子,让他们住下。

苏青梅未出阁时是父亲掌上明珠,娇生惯养富家小姐,伤心欲绝之下,收拾东西一怒离家,并没有想到这一出门,却成了骑虎难下之势。娘三个净土寺一住一个月,云定权竟然不闻不问,好似已经忘了苏青梅存。

十六年夫妻情分,抵不上一张十七八岁脸。情窦初开云翡,还未体会到爱情美妙,先被上了血淋淋一课,真是无限唏嘘。

看来还是银子可靠,持久,埋到土里都不会变。

苏青梅丰腴莹润脸蛋一个月下来瘦成巴掌大,眼中失去动人神采,像是苍老了十几岁。从小锦衣玉食阿琮,吃了一个月素斋苦不堪言,晚上做梦流口水喊吃肉,白天看着树上鸟儿,眼睛忽闪忽闪地冒绿光。

爹不肯来接,娘不肯回家,云翡觉得这样僵下去不行,偷偷将齐氏叫到身边交代她:“你下山去告诉我爹,就说阿琮病了。”

齐氏点点头,懂了她意思。阿琮是云定权唯一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儿子病了,他总归要来接儿子回家,这样一来,苏青梅也可以顺着台阶一起回去,老呆着这里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齐氏走后,云翡督促着阿琮练字。

娇生惯养阿琮撅着嘴道:“姐姐,不吃肉连笔都拿不动了。”

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一天到晚只惦记着吃。云翡又爱又气,捏捏他脸蛋,悄悄看向她娘苏青梅。

她呆呆地坐一旁,一个时辰过去,一本金刚经还停留那一页,像是老僧入了定。

云翡知道她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心里一片汪洋苦海。出嫁前是首富小姐娇生惯养,出嫁后又被丈夫哄骗自以为很幸福,突然遭受这么大打击,云翡估计她娘这辈子都不会缓过来。

齐氏一个时辰后回来了,但是同来并不是云定权,而是城里有名大夫,张相如。

云翡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凉下去,原来唯一儿子阿琮,爹心里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重要。

张相如一脸笑容,弯着腰问阿琮:“小公子那里不舒服?”

“我这里不舒服。”阿琮张开嘴巴实话实说:“发苦,没滋味,老流口水。”

张相如又好笑又好气,这算是什么病,竟然大老远地请了他来山上看诊,实是小题大做,也难怪,州牧大人年近不惑,膝下只有这么一位小公子,难免金贵了些。

他象征性地开了一点健脾药,便告辞下山了。

云翡借着送他出门机会,和齐氏出了禅房。

四下无人,齐氏小声道:“小姐,我是府里碰见张大夫,他去给林清荷诊脉,据说已经有了身孕。”

云翡本已沉重心,又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锤。她默默看着山峰间流云,如泼墨一般起伏缭绕,渐渐厚重起来。这天要变起来,就和人变心一样。

齐氏气得抹泪:“老爷现有了欢,连公子也不放心上了,听说公子生病,只让张大夫跟来看看,也没说要接小公子回去养病。”

“这事不要告诉我娘。我回家一趟,你看好阿琮。”

云翡即刻下山,带了几个人骑马回到州牧府,径直到了云定权书房。

云定权正提笔写信,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一月不见女儿怯怯地站书房门口,像是一只彷徨无依小鸽子,一双眼睛水汪汪含着泪,泫然若泣,楚楚可怜。

他手中笔不知不觉放了下来,因为女儿从小到大,从来都是活活笑模样,从来都没有他面前这样哭过。

长女毕竟他心里有着独特感觉,他心里一软,招了招手:“阿翡。”

云翡慢腾腾走过来,哀哀地看着他:“爹,你不要阿翡和阿琮了么?”豆大眼泪从清亮眼眸中一颗一颗往下掉,铁石心肠也会被这样眼泪砸出坑来。

云定权见女儿哭成这样,不禁有点愧疚,抬手想摸摸她头,一想她已年满十五是个大姑娘了,便又收回手,叹口气:“怎么会呢,你娘回来了么?”

云翡摇摇头,一颗大大眼泪从脸上滚落:“爹怎么不去接娘?”

云定权闻言脸色一冷:“往日她回娘家,每次都是我去接她,惯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她若想回来,自己回来便是,我公务繁忙,哪有时间去接她。”

公务繁忙还有工夫跑到宿州娶二娘么?云翡心里冷笑,神色却越发哀怜:“是因为二娘怀孕,所以爹爹分不开身么?”

云定权微微有些窘迫,“与此事无关。阿翡,如今爹身份不同往日,若是你娘连一个林清荷便受不了,往后如何能容得下他人?”

他心怀野心,为了成就霸业,难保以后还有联姻之事,所以这次一定要让苏青梅服软低头,才能避免以后诸多麻烦。

云翡已经听出了他话中以后,也明白了今时今日父亲,已经不是当日那个穷叮当响,要依靠丈人小亭长。而她要做便是力护住她娘和阿琮该得东西,不叫人抢走。

“娘并非善妒跋扈,只是事发突然,没有心理准备。她又一向对爹情深意重求爹念我和阿琮份上,接娘回来吧。”

云定权听到这些话,语气也缓和下来:“你二娘兄长是庐州州牧林青峰。吴王兵强马壮,对楚地虎视眈眈,”

话未说完,云翡便道:“爹你做得对,庐州境内宿州扼汴水咽喉,当南北要冲,荆州和庐州联手,吴王不敢轻举妄动。”

云定权赞许地点头,他并非沉迷美色,娶林清荷大原因是因为荆州要和庐州结盟。林清荷背后是庐州十万兵马,女儿聪慧过人,一听便明白他用意,他又是欣慰又是遗憾,叹道:“阿翡,可惜你是个女孩儿。”

云翡听出他话外音,忙道:“阿琮比我聪明。”

她知道父亲对弟弟并不大满意。

阿琮五岁时候,云定权特意从军里挑了武功为出众昭武校尉宋惊雨专门教阿琮武功。但因为苏青梅对这个迟来小儿子爱如掌珠,舍不得让他吃一点苦,处处护短,导致两年下来,阿琮武功毫无长进,云定权很是失望。

“爹,阿琮很想你,梦里都喊爹。”她拉住云定权袖子,一双泪眼看让人心软。

云定权叹了口气:“你先回去,等我忙过这几天,便去接你们。”

苏青梅毕竟是原配,又曾有恩与他,云定权也不想背个忘恩负义名声,既然女儿来求他,他也就顺水推舟,给苏青梅个台阶下,如果她识趣肯回来,他也会念过去情分上给她一席之地。以后再有张清荷李清荷进门,也容不得她再闹腾。

“多谢爹。”云翡破涕为笑:“我先回去,爹你早些来。”

离开书房,回廊处一个娇滴滴声音传了过来:“这府里花养可真漂亮,你看,这栀子花,满满一树都是花苞呢!”说话,正是那个娇滴滴二娘林清荷。

云翡听到这句话,心里一口气堵了上来,这府里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娘辛辛苦苦置办,用还是苏家钱,娘真傻,凭什么将自己家就这么白白地让给别女人?

她眼泪一抹,头也不回地出了州牧府。回到莲花山,天色暗沉,山雨欲来,头顶上不时有雀鸟扇翅低飞而过。

阿琮正院子外头玩耍,一见她便迎了上来,抱住大腿眼巴巴道:“姐姐,你回去有没有给我带个鸡腿来?”

云翡低头看着粉团样弟弟,突然蹲下身子,恶狠狠道:“阿琮,以后要好好练功读书,若再偷懒,姐姐就把你屁股打成两瓣!”

家里来了个妖精似二娘,爹翻脸无情把他们放到寺院不管,每日只能吃没有一点油水素斋,连一向对他宠爱有加姐姐也突然黑化为可怕凶神恶煞。

一向活蜜罐里阿琮,觉得日子突然变得好可怕,嘴一瘪几乎要哭出来。

云翡眼睛一瞪:“不许哭。”

阿琮瘪着嘴,眨巴眨巴大眼睛,又把两颗眼泪缩回去,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云翡凶巴巴道:“爹如今有了二娘,很就会有三娘四娘数不清娘,还会有数不清弟弟,你要是没出息,不仅你完了,娘也完了。”

阿琮呜呜点头:“我知道了。”

凶神恶煞马上又变成笑面菩萨,云翡笑眯眯摸摸他头,又捧着他小胖脸蛋,大大地亲了一口:“阿琮真乖。”

阿琮抹了一下脸上口水,气哼哼腹谤:哼,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很好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