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平的庞然大物横亘在冲积平原之上,灰色的砖石从城门口延展开来,好似巨人的双臂将城市拥抱。

红枝城。

萨尔纳加行省的中心,帝国公主伊丽莎白·西斯法利亚的绝对领地,说不上多么繁华但井然有序的城市。

在这个充满骚动与混乱的时代,红枝是少有的乐土。

最起码的,住在这里不愁吃不愁穿,还能有一些简单的娱乐。

“你通过了。”

负责检查的卫兵简单和冰糖说了几句就放行了。

“请注意,不要在城里佩戴白色的面巾,少接触类似的东西。”

“明白,我以前来过这儿。”

冰糖耸了耸肩,对卫兵报以善意的笑容,驾着马直接进了城里。

红枝城的街道很宽,能容纳几匹马并行,主要道路的地面上还铺着石板。

街上的人很多,和柏达弗尔的人口密度不相上下,但要更加安静,几乎找不到衣不蔽体的贫民。

路两边除了售卖各类生活必需品的杂货店外,还有零星铁器店,卖各种农具和工具,甚至是简陋的武器。

即使是白天,酒馆里也传来喧闹热闹的声音。

“亚瑟,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冰糖找了家旅店将马拴好,开始尽职尽责地领着师徒二人闲逛起来。

亚瑟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景致。

“干净,和平,秩序。”

“城门口检查的力度并不大,城里能公然售卖武器,说明这里的治安很好,没人敢闹事,居民有很强的安全感。”

“总的来说,是个不错的城市。”

“您真有眼光!”

冰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的叔叔是个手艺人,他在世的时候就一直生活在红枝城。”

“每逢盛大的节日,他都会来我们家顺便给我带一些好玩的东西。”

“在我成人礼那天,他甚至送给了我一只小巧的风铃……”

冰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对红枝城的回忆,内容大多和他的家人有关。

“那个时候红枝城还不叫红枝,它是白枝城。”

“说实话,我对统治这里的疯女人没什么好感,但唯独很认可她的治理成果。”

“看吧!这干净的道路,漂亮的建筑,美丽的人儿!”

“这里甚至还有公共厕所!”

“和红枝的住民相比,我们柏达弗尔人像是一群住在猪圈里畜牲。”

三人漫步在宽敞的街道上,随意闲谈,主要是冰糖一个人在说,亚瑟和莉安娜只是在听。

没有人知道,这样几个悠哉的家伙正在谋划一场恐怖的刺杀。

逛了没多久,前方的主干道上传来一些骚动。

“领主大人来了!”

“快点收摊,别冲撞了大人的仪仗!”

“大家动作快点!”

人们开始迅速收拾街道,忙而不乱。

看样子,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

大大小小的障碍物被清理搬空,四处玩闹的小孩被家长关回了屋里,大人们笔挺挺地站在路两旁,严阵以待。

事实上,伊丽莎白并没有要求他们这么做,一切都是这里的民众自愿的行为。

无论上层阶级和外乡人怎么想,伊丽莎白都是他们敬爱的领主。

他们并不傻。

哪怕没有什么接受过像样的教育,也不可能不明白究竟是谁给了他们今天的生活。

至于那些讨厌伊丽莎白的家伙?

他们自然不会待在这个地方,那些饱含期待与崇拜的眼神会让他们浑身不自在。

从大街的尽头浮现出一片暗哑的金属色,一行八个全身披挂金属铠甲的男人率众而出,手持方形大锤,背负大盾,随后是八行八排身着皮甲的戟兵。

在队伍的后半段,四头枣红色的健壮大马扬蹄跃出,脖系缰绳,身后拉着一座方形木质车厢,表面用红色油漆涂了厚厚一层,油光灿灿。

乍一看,整辆马车如同大团窜动的火球。

队尾四位骑马侍从,手持弓弩盾牌,紧随其后。

马蹄声渐渐止息,低下头,优雅地屈了屈蹄子。

车队停在了大街中央,周围的气氛为之一肃,士兵们手持兵器如同雕塑般静立,街上的住民纷纷屏息。

红帘拉开,一条属于女人的腿从中迈出。

很可惜的是,这条腿背叛了某些读者的期待,它的表面覆盖着怪物鳞片般的精致铠甲,皮质的靴子碾在地上。

一道英气的身影出现在人前,华丽的白色长发束成一股,光泽细腻好似珍珠,发射着太阳的光芒。

她穿的铠甲和队伍最前面的士兵很像,一米七的修长身体将盔甲撑起,丝毫不见气喘吃力。

这是一个气质无比强烈的女人。

炫目,刺眼,让人难以直视。

没有人敢于直视这位尊贵的权力者,他们谦卑地低下头,一如羔羊向牧羊人屈膝臣服。

伊丽莎白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性,好似一朵端庄圣洁的白百合,但在这种场合下,她的容貌反而不是那么重要,因为她右手中的长剑比美丽的外貌更加抢眼。

那把剑所指的方向,将会惨遭帝国铁骑的无情蹂躏,沦为最悲惨的人间炼狱!

此时,再多的修饰词都是累赘,再多的诋毁在那柄长剑面前都显得滑稽可笑,因为她的名字本身就是闪闪发光的权力象征,是独属于皇族的先古荣光!

伊丽莎白·西斯法利亚!

高贵的帝国公主从走过石板路,向周围的市民点头,示意他们回到原先的工作中去。

按照惯例,她将徒步巡视完城市的主干道,最后回到红枝城中央的城堡中。

这样的巡视行为在西斯法利亚全境都是独一份的。

伊丽莎白的亲民与对名生的关注可以说是异常的,尤其是在新的《贵族法典》颁布之后,她仍旧在持续这种“轻贱”自己身份的行为,实在是令其他贵族感到不解。

领民?

那不是类似于家畜,庭院里的花草一样的东西吗?

予取予求!

可以用在各个方面,十分便利。

为什么要关心它们吃的是什么,住的是什么?

最后,大多数贵族都将伊丽莎白的行为视为一种过于泛滥的母性。

也是,她的亲人相继离世,就连年幼的儿子都被残忍杀害,会疯掉也不奇怪。

毕竟,她只是一位柔弱的女性。

——除非那些龟缩在自己领地里享乐的白痴贵族能来这儿看一眼此刻的伊丽莎白,否则,他们一辈子都会将她当成普通的女性对待。

“嗯?”

走出去没几步,伊丽莎白突然停下了脚步。

——“呼——!!——”

凄厉的破风声撕裂长空,一块巨大的黑乎乎东西从街边二楼的位置破窗而出,猛地砸向伊丽莎白!

那东西后面绑着松开的套索,像是箭矢一样被推动出去,速度快的惊人。

碎裂的玻璃好似蝴蝶四散纷飞,映照着人们茫然无措的神情。

没等周围的侍卫反应过来,巨大的黑影已经覆盖了伊丽莎白的身影。

那是一块巨大的木质衣柜,八个角上镶着沉重的铁块。

此时,这件家具已然化作夺人性命的凶器!

伊丽莎白抽身后退,极力想要避开那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

可惜,事发突然,终究是没有办法全身而退。

生死关头,这个白发的女人仍旧一脸平静,她抬起左臂横亘在胸口,用臂架格挡住衣柜的一角。

——“乒!——”

火花四溅,伊丽莎白在重击下猛地身形一矮,坚硬的石板路被踩出几道细微的裂痕。

左臂处的铠甲肉眼可见的凹陷下去,巨大的力道将她整个人碾向地面。

瞬间,伊丽莎白面如纸色。

可怕的反震已经伤到了她的内脏,瓦解了她最后的抵抗力量。

借着撞击的力道,她勉强挪开身体摔了出去,避免了被衣柜压成肉饼的命运。

——“砰!——”

沉重的黑色衣柜摔在地上,木质的部分已经四分五裂不成形状。

咔擦!——”

下一刻,惊变再生。

一只粗壮的手臂从碎裂的木屑中猛地钻出来,紧接着是胳膊!肩膀!上半身!

漫天木屑纷飞,粗壮有力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之中。

一头戴着白色面巾的男人疯狂暴起,瞬间突进到伊丽莎白的身前,他的右手持短刃尖刀,肌肉虬结如大龙,自下而上冲天而起!

——“杀啊啊啊啊啊啊!!!!——”

此时此刻,这个男人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亚瑟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内心不断回荡。

——“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这个杀手团体的一员。”

——“当然,你们不能有名字,也不知道这个杀手团体的名字,并要保持自己的神秘与……疯狂。”

他的目的不是杀死伊丽莎白,但如果可以……要以杀了她的气势去战斗。

作为计划第一步的实行者,这个男人深知自己十死无生的命运。

他是个平民,是个早年就加入了兄弟会的暴徒,多年来犯下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罪行,被处以极刑也不为过。

即便如此,他仍旧有心爱的家人。

他的妻子在等他回家,他可爱的女儿还没有出嫁。

然而,所有的愿望都是奢望,他回不去了,因为他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如果将贵族的生命与平民的生命放在天平两端,那么无论后者乘以多少,最后都会被另一端高高翘起。

0乘多少都是0。

从出生起,他们就被长辈教导:一切的苦难都是必然。因为,贵族享有一切,而领民,奉献一切。

在这个时代,贵族的傲慢与其统治的残酷深深烙印在每一个领民的心中,这就像是奴隶贩子在奴隶贩子颈环留下的伤痕,永远无法消解。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男人藏在白色面巾后的疯狂面目上涌现出一丝名为“希望”的神情。

那是一种强烈的渴望,一种强大到足以碾碎所有负面情绪的强烈欲求,也是一个男人最后的挣扎。

——如果能在这里杀掉这个该死的贵族,他的生命也将与贵族的生命成为对等的存在,成为有尊严的人。

他的家人将过上富足的生活,并且永远记住,他是一个敢于反抗并杀死贵族的勇士!

有的时候,哪怕明天不会到来,哪怕堕落在丑陋**的泥浆之中,人也无法不生出“希望”。

希望,就是如此诱人的存在。

它足以让一切人心甘情愿赴死,足以让一切人付出所有,前赴后继,前赴后继,好似浪涛拍岸,纵使粉身碎骨,也永不停歇!

这一刻,男人不仅仅是他的自己,他还代表着亿万想要反抗的平民,代表着他们那**裸的**——想要将刀捅进那些该死的贵族老爷的喉咙,就像贵族屠宰他们那样!

压榨!

屠宰!

使用!

“呵呵……”

一声嗤笑。

仿佛是看到了白色面巾之下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躺倒在地的伊丽莎白猛地直起上半身。

刀尖已经近在眼前,闪耀的寒光倏忽而过。

——“次拉!”

锋刃轻易地剖开皮肉,斩断筋络,最后卡在了骨骼之间。

男人以狂猛的势头撞在伊丽莎白身上,将两人一同带飞出去,一连翻滚了好几圈。

大片的鲜血泼洒在沿路,华美而狰狞。

“嗬嗬嗬——”

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奔流不息。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顿。

男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伊丽莎白。

只有近距离看才会明白,眼前的女人是多么的美丽。

下一秒,深邃的黑暗就将他拖入了无底的深渊。

在生命的最后,男人莫名感到一丝丝后悔。

一柄雪亮长剑深深插入他的喉咙,从后颈贯穿而出。

“真是麻烦。”

伊丽莎白的面色依然平静。

她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将卡在左手指骨中的尖刀拔出来,扔在地上。

鲜血洒下,刀尖坠落在石板路上发出“乒乒”的声音,一如丧钟敲响。

生死一瞬,她用自己的左手抓住了直刺而来的尖刀,并将长剑送入了对方的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