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最新章节 第25章 忠灵

“的确是水魆,”清清看着榻上的昏迷醒的小桃,面沉如水“伯父伯母,你们不该让她在船上再次入睡。”

一旁的苏母已经哭成了泪人:“本以为睡一觉就会好,怎想到如何也醒不过来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小桃静静躺在被褥里,呼吸平稳,肌肤粉嫩光洁,面颊圆润饱满,长睫如羽,安宁而祥和,如同天底下任何一个无忧无虑的正熟睡的小姑娘。

但清清知道,她已危在旦夕。

“水魆乃河中怨灵所化,”她缓缓开口“水灾过后,水魆便会现身,它们既非人,亦非兽,虽形貌似猿猴,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冤魂,没有自己的实体,也无法触碰外物。本来,寻常人就算碰上了它们,也看不见的。”

“但是,若某一年水害太大,死伤人数太多,水魆怨气便会加深,它们生前是因水丧命的可怜人,死后也为水所困,日夜徘徊于水下,渴求离开水底,去到岸上。”

“如此强烈的执念与怨气,自然就影响了在水上行舟的人,人原本还算精神抖擞,经过了水魆聚集的水域,就会不自觉犯困疲累,如同被催眠了一般昏昏欲睡。”

“能强撑着划船离开便能逃过一劫,但水魆怨力太强,绝大多数人受了影响,不一头栽进水里都算不错了……”

“一旦入睡做梦,那水魆便能施施然侵入人梦中,有了实体。它们通常不会立即出手,先是假作人声,让做梦之人心神不定,有了可趁之机才爬上船,若是成功将人在梦中杀死……这个梦,便再也醒不来了。”

苏母声音颤抖,泪如雨下:“那,那我的小桃,她……”

清清摇摇头:“已是十分凶险,但不是没有转机。”

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我需回山上一趟,有些东西必须取来。伯父伯母,你们先把这个点着,静置在床榻一侧,别让它熄掉。”

她递过一个符纸包着的长条状物事,苏父接过,颤着手拆开,里面是三根细长的褐色线香。

“这是凝魂香,可助小桃在梦中保持清醒,多坚持片刻。”清清又看了眼榻上闭目安眠的女孩恬静睡颜,推门出去了。

大牛垂着头蹲在房门口,看见清清出来,忙站起询问:“如何了?她会有事吗?”

清清瞧见他通红的双眼,凌乱的鬓发,实在不忍多说,只道:“尚能努力,你进去陪他们说说话吧。”

大牛茫然点头,脚步虚浮地去了。

雾气弥漫的山林间,掠过两道人影,惊起林中鸟雀。

那是清清和裴远时在山上疾行,平日里一个时辰的山路,她只用了两炷香的时间便往返了来。

怀中揣着从观中带出来的法器符箓,她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路飞掠而过,一言不发。

裴远时跟在她身旁,看着她紧绷着的侧脸,回想起那个圆脸的小姑娘在登船时对他的“警告”,谁能想到短短两天,就便成了如今这副昏迷不醒的模样。

他更没见过师姐露出如此神色,看来她们感情确实是好,也不知,苏小桃能否逃过这一劫,如果他能帮上忙,定当勉力而为。

娇娇气气的小姑娘,能从危险致命的水魆手中逃生吗?

娇娇气气的小桃,此刻正蹲在自家院子里逗狗。

绒球儿似的小狗摇着尾巴,围着她蹦来跳去,她伸出手指去逗,在小狗要咬住的时候又缩回手,玩得不亦乐乎。

“阿短,阿短,”她抚摸它毛茸茸的脑袋“你怎么这么可爱,这么讨人喜欢呀?”

阿短两只前爪搭上她的膝头,摇头晃脑,兴奋地去舔她的下巴,小桃咯咯地笑起来:“阿短还是小时候更可爱些,长大了就没那么活泼了。”

突然,她脑子里闪现出眼前这条小狗长大后的样子,也是黄白相间的皮毛,腿会长一截,嘴巴也会尖一点……真奇怪,为什么她会知道阿短长大后的模样,还如此真切?

小狗热情地围着她跑,尾巴都快甩断了,是在示意她陪它玩。

小桃立刻把方才心里的异样抛到脑后,拍拍手站起来,作势去追赶它。

阿短兴奋地汪汪叫了几声,抬起小短腿就朝院门外奔去,小桃跟在后面跑,无人的巷落里洒下女孩银铃一般的笑声。

一人一狗在长长的巷子里奔跑嬉闹,日光金黄,洒在石板路上,似乎能看到空中细小的灰尘飞舞,多么静谧安宁的午后。

跑过小巷,跑到街上,街边店铺门窗紧闭,往常熙熙攘攘的街道空无一人,没有一丝鸟叫虫鸣,小桃一路跑去,恍然未觉其中诡异,仍与阿短互相追逐。

她只觉得今天很安静,很舒服,有她最爱的小狗陪着,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她只想痛痛快快地玩。

这条街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她也全然不在意。

她隐隐约约觉得,只有在这里才有阿短,才能一遍遍抚摸它的毛,让它舔舐自己的手指,只有在这里,它还陪在她身边。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五方徘徊,一丈之余……”

烟雾缭绕间,少女盘腿坐在符阵之中,闭着双眼念咒语,双手不断变换手诀,众人皆站在五步开外,屏气凝神地观察阵内的一举一动。

三清入梦阵,流传了上百年的古老道家阵法。

铜钱竖着插在地里,围成一圈,隐隐可见其间有金光闪过,空中似乎多了一个透明的罩子,将阵眼处的清清牢牢罩住。清清面前摆了一个香炉,内里燃着的是“迷途引”。

“迷途引”是玄虚子花费了极大力气制成的线香,需得连续加持七七四十九日,用符水泡过,在满月下晾晒过,用鸡血撒过,才能得三柱极富灵力的迷途引。顾名思义,这是为那些在梦境中迷失自我,找寻不到出口的神魂指引方向的法器。

等师傅回来,发现自己辛苦制成的宝贝被消耗了,会不会发脾气呢……应当是不会的,毕竟人命关天,更何况,自己也已学会了此物的制作方法,事毕之后,偷偷做一些补回去,他定然瞧不出。

“天真皇人,按笔乃书。以演洞章,次书灵符。元始下降,真文诞敷……”

时间流逝,香炉青烟袅袅,清清的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其实,这是她第一次使这么高级的阵法,为了多年的好友,她硬着头皮上了。本来内心惴惴,但一开阵,她的心绪便出奇地平定下来。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爇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佩临轩;今臣关告,遥达九天……”

那些艰难晦涩的咒语逐渐变得顺口流畅,她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着的无限灵力,清清仍闭着眼,但她慢慢能感觉到此刻自己身在何处,哭泣的苏母、神色凝重的苏父、失魂落魄的大牛、还有那个抿着唇执剑的少年……一切都变得历历可见,即使她此时紧闭着双目。

她意识到,自己的神魂已脱离了躯壳,不再需要肉身来体会世界。

神魂出窍。

这相当的危险,神魂是一个人最为重要的所在,失去了神魂,人就会与痴傻儿无异,但它又是如此脆弱,任何一个厉鬼都能将它撕咬成碎片。

但这又是多么美妙瑰丽的体验。

脱去了肉体凡身,以绝对轻灵,无拘无碍的形式观察天地,没有一丝一毫的凝滞僵硬,甚至能感觉微风从自己身体里穿过,不,她已没有了身体,此时她就是风。

清清几乎为这从未感受过的自由而颤栗。

难怪,难怪从古到今,多少人为了踏上仙途而穷尽思量,神仙每天就是过这样的日子吗?

清清没有忘记自己的正事,还有个女孩在等着她营救呢,她看到一片如梦似幻中,香炉中的迷途引如此显眼,那缥缈的烟雾呈晚霞般的绚丽之色。

她跟随着这抹绚丽,去到了院子外,飘过了巷口,来到了那条平日最热闹的街,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凡世间最烟火市井的景象。

她看见了两个不属于这片热闹的孤单身影。

裴远时持着桃木剑,在一边护阵,以防生变。

苏母靠在苏父怀中,紧紧握住他的手,心中已是祷念祈求了千百遍。

保佑我儿,平安顺遂,逢凶化吉,保佑我儿,逢凶化吉……

阿短变得有些焦躁不安。

它耳朵时不时抽动两下,尾巴僵硬直立,注意力不再集中在主人身上,小桃瞧出来,这是它不安的表现。

天上仍是明晃晃的日光,石板路上一片金黄,他们玩闹了几个时辰,天色一点也没变,时间在这里似乎凝滞了。

阿短朝着眼前的空气吠叫起来,空荡荡的街回荡着它的声音。

小桃蹲下身,想安抚它,可甫一伸手,它便弓起背,屈起前腿,龇着牙,毛发炸起,似乎在朝某处警告。小桃仓皇抬头,五步外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那,那是……

长而凌乱的黑色皮毛还在往下滴水,可被称作头颅的部位亦被黑毛遮挡覆盖,这怪物静静地矗立在屋檐阴影处,如同窥伺了很久一般。

小桃头皮发麻,她猛然想起,自己是见过这怪物的,它身上有水……是在河边,不,在船上遇见的,但眼前这个物事接近六尺,比记忆中那些模糊的怪影要高大太多。

她什么时候见过这些?她头疼欲裂,脑海中出现一个个模糊不清的片段——空空荡荡的船只,暗无天光的河面,锋利的闪着冷光的尖爪,还有大张着的、长着细密尖牙的口,那,那是……

混乱迷惑间,仿佛有人在自己头顶轻轻地叹息。

“太上说法时,金钟响玉音;百秽藏九地,诸魔伏骞林;天花散法雨,法鼓振迷层……”

她尖叫一声,痛苦地抱着头蹲在地上,与此同时,阿短如离弦的箭一般飞扑上去,狠狠咬住那怪物的下肢。

怪物有六七尺,而阿短还没人的膝盖高,它如同飞蛾扑向熊熊燃烧的灯柱,舍命与怪物撕咬在一起。

小桃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只觉得脑海有一座古钟震荡,九天之上的妙音潮水般漫开来,威严光正,又带着无限的慈悲,一下一下,拍在脑海心墙上,将她心神冲荡刷洗。

过往的画面在眼前重现,那些她忽视的片段,那些不被她在意的细节,此刻以一种全新的形式展现。冥冥中,有一股温柔坚定又熟悉的力量领着她,带她翻阅体会一个全新的真相。

一个让她心碎的真相。

不过顷刻,她如梦初醒,泪流满面。

她已知晓了一切。

阿短的魂魄原来一直没有离开,它一直,都守在她身边。

年前不翼而飞的香肠是它叼去,它向来都调皮贪吃;寒冷时节房门上的抓痕是它弄的,她的小狗一直很怕冷,一到冬天,总会刨抓门板,求着进屋取暖。

去年春天以后,肥肥一直郁郁寡欢,精神不济,但最近一段时日一反常态,变得又活泼又亲人。是不是猫能看见人看不到的东西,在她无法关注的地方,阿短一直在和它作伴?

九月间,镇上捉住一个流窜到这里的蟊贼,蟊贼招认,他打过苏记布庄的主意,曾经三更半夜偷偷摸到后院来,想入室盗窃……但被院子中的护家犬发现,追了他两条街,他只能作罢了。

蟊贼一副不走运的表情:“我白天盯了梢,这户家里只有一对母女,我想着好下手才来,谁晓得晚上一去,院子里多了条狗,真是倒霉!”

众人都把他当笑话看,苏家人亦不以为意,只当他胡言乱语,家中唯一的狗春天就死了,谁知道他当时被哪来的野狗追了。

小桃泪如雨下,那不是什么野狗,那是她的阿短,她一手养大的小狗,在死去之后用这样的方式守护着她。

即使她再也无法抚摸它的毛发,无法唤它的名字,无法任它在怀中亲昵,它仍默默地守护着再也无法触碰的主人,如同生前的每一天。

它向来都对危险有敏锐的直觉,从她险些溺水的夏天,到暗藏杀机的河面,它拼命提醒她不要踏上那丧命之途,可惜它的主人没有领会。

真是一条笨狗,她心碎地想到,它从前是那么喜欢撒娇,渴求爱抚关注,那么长的日子里,只能默默地看着主人,却不能索要一丝一毫的安抚,那多么寂寞,她的小狗将她视为一切,而她甚至不能给予一个拥抱,它该多么寂寞。

“阿短,阿短。”她颤抖着伸出手,朝她朝思暮想的小狗唤道“快过来。”

阿短无法回应,它浑身是伤,腹部被鲜血染红了一大块,毛发被血沾染,凝成一块块,饶是如此,它仍对怪物龇牙,即使站起来都已经十分吃力。

它被水魆抓在手里,高高地举了起来。

“不,不……”她挣扎着挪动沉重的四肢,试图扑过去阻挡,但已来不及。

下一刻,小狗被狠狠的掼在了地上,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哀鸣。

“不要!”小桃从榻上惊醒,猛地坐起,掀开被子奔出屋外“阿短!阿短!”

院子里的人乱作一团,苏母一个箭步上前,将女儿紧紧搂住:“别怕,别怕,娘在这里……”

小桃恍若未闻,她一把推开母亲的双臂,神色焦急:“救救阿短,救救它!”她跑到柚子树下,可那里早已没了它的窝。

苏母手足无措:“好孩子,快过来,那些都是梦,作不得真……”

小桃伏在树下大哭:“那不是梦,阿短一直在陪着我!”

泪眼朦胧间,她感觉有人抚上了她的肩,抬头一看,是清清在对她微笑。

清清伸出手环抱住她,低声道:“好小桃,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轻轻贴近那满是泪痕的脸庞,两个女孩的额头相抵,她说:“阿短一直在陪伴你,我看到了,直到最后,它都在保护你。”

夕阳余晖落满了庭院,清清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小簇动物的毛发,黄白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