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灵均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出现在了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双手上着桎梏,长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身上,白色的囚服上沾染着杂草还有血痕,破裂的地方已经生疮了。

甚是可怜。

解灵均看自己这副打扮的时候,心里就闪过不太好的感觉,这份感觉在抬起头来看着皇座上的人的时候,更进一步地被证实了。

解灵均如坠冰窟。

他来来往往做过这么多任务,对不住了太多人,他的确对有些人心怀愧疚,可只有一个人,他独独没有那份愧疚心,反而恨之入骨。

他不喜别人骗他,而眼前这人,却是将他蒙在鼓里,关在了深宫,整整两年,活在那副盛世安康的假象中。

解灵均费力抬头,看着那人高高在上的样子,身加金色滚边的黑纹龙袍,黑色的长发上加冠一顶九旒冕,前后的玉珠随着男人指尖敲击龙椅的动作来回摇动,那精致的珠帘挡住了他大半张面孔,却挡不住那人散发出来的暴戾之气。

这就是殷离。

殷离看他不说话,兀自笑了一声,整个朝堂之上,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众多朝臣,各个都佝偻着腰,低着头,浑身战栗,不敢言语半分。

解灵均失了力气,坐都坐不稳,跪了不过一会儿,便浑身瘫软下来,而殷离像是要折磨他一样,挥了挥手,站在他旁边的太监便向外喊了一声,金玉壁阶下的侍卫便听声而来,硬生生将解灵均提了起来,硬要他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

良久,殷离才说,“当时就不该心软,碎了先生的膝骨才好。”

整个朝堂之上无人敢说一句话,全体朝臣听他话中之意隐约有怒气,集体跪了下来,纷纷劝戒道,“皇上息怒。”

殷离低低地笑了两声,慢悠悠地道,“众爱卿从哪里看出来朕生气了?”他懒懒散散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站定在解灵均面前,淡淡道,“朕分明高兴得厉害。”

“朕的先生啊,终于舍得回来看看朕了。”

殷离疯了。

解灵均这样想着,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殷离就有些不正常了,现下看来,这份疯子心思,只多不少了。

解灵均听他这么说,原本波澜不惊的心,也因为想起往事而气了起来,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上突然嗤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殷离道,“我是因为你才回来的么?”

殷离的眼神一下子变了。

解灵均知道殷离的逆鳞在哪里,可偏生逆反心理促使着他不怕死地在殷离的底线上仔仔细细地挑拨,好像殷离越生气,他越高兴。

哪怕他知道等着他的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殷离猛地震开了扶着他的两名侍卫,手指捏上了解灵均的下巴,像是要把他骨头都捏碎一样,狞笑着道,“是,先生是因为皇兄才回来的吧。”

他整个人近乎癫狂地在笑着,眼底却无一分笑意,直接捏着解灵均的肩胛将人提了起来,勾住了解灵均脖子枷锁上缠着的铁链子,大步向金銮殿外走去。

他疯魔了一般低低呢喃道,“先生该看看的。”

解灵均浑身无力,完全是借由那根铁链子被他拖着走的,来到了殿外,被殷离按压在了一根盘龙柱旁,指着上面的龙爪下的夜明珠道,“先生猜猜那是甚么东西?”

解灵均看着那暗色的东西,在往对面看了看另一根盘龙柱上的晶莹剔透的夜明珠,一下子有些茫然,不知道殷离什么意思。

殷离低低地笑了起来,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他指着那夜明珠好笑道,“我还以为先生与皇兄如何伉俪情深,竟然连皇兄的头骨都认不出来么?”

解灵均瞳孔一缩,胃里不断翻滚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殷离,一下子瘫软在地,双手被禁锢,无法借力,只能倚着那根铁链子,干呕起来。

他奔波了这么远,胃里早已经没有东西供他吐出来了,只能干干呕出胃里的酸水。

殷离嗤笑一声,拽着铁链子又将人提了起来,捏住他的下巴,狠声道,“先生还是在怀有朕的皇子之时孕吐好看。”

解灵均瞳孔都无法凝聚起来,他不知道,为何殷琅在他离开之后居然死了。

被殷离杀了。

解灵均有些疲惫,低下了头,软声道,“你想要做什么?”

殷离抬手在他脸上蹭了蹭,声音也终归恢复了些许正常,道,“先生,我的后位,一直是留给你的。”

……

解灵均逃出这重重宫禁,彻底消失之后,这深深的紫禁城,便多了两个绝对不可提的名字,一是先皇的大皇子殷琅,二便是大周的国师,解灵均。

殷琅本来被关押在天牢里,在殷离眼中,殷琅不过是个在他的先生耍脾气时拿出来赏玩的一个玩意儿罢了,留他一条命也无妨,若能当个将解灵均锁在深宫的链子也不错。

可解灵均跑了。

殷离差点差了整个大周的守边的军队去寻这个人,却被老太监提醒了一句。

“国师最在乎的东西还捏在皇上手中,皇上何不利用一番呢?”

殷离冷笑道,“你也觉得,他最在乎的,是我那个好皇兄么?”

老太监瞬间冷汗直流,不敢再说一句话。

殷离心里不想承认,可还是忍不住去利用殷琅,将人在闹市行刑,昭告天下,生怕解灵均听不着消息。

三千御林军,全部被暗部在了刑场,但凡看见解灵均,不管如何,一定生擒。

殷离亲临刑场,看着殷琅被一刀一刀凌迟至死,而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看到最后,殷琅断了气,老太监来问他,尸体要怎么处置。

殷离冷声道,“挂至城墙,曝晒三日,如若他还没出现,便将殷琅骨肉分离,将腿骨碾碎喂了那只畜生吃,再将他的头骨好好留下来。”

“我记得,盘龙柱上,被先生撬过一颗夜明珠吧。”

老太监在深宫这么多年,什么折磨人的法子没见过,却也被这新帝的手段给吓了一跳,话都说不利索,颤抖着身子应了下来,连忙退了下去。

殷离心里既想让解灵均赶紧出来,又想让解灵均别出来。

他念这人念得紧,却不想让这人因为任何人的缘故,被逼无奈才出来见他。

而那时候,解灵均早已经金蝉脱壳,离开了这个世界,留着殷离一人,在寂暗无明的深宫中,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

解灵均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恍如隔世,殷离恢复正常的时候,简直与殷琅一模一样。

也是,二人本就是双生子,面相一致到解灵均都分不出来,生生被殷离骗了许久。

他晃了晃手上的枷锁,皱了皱眉头,道,“殷离,我是男子。”

殷离看着他,笑道,“先生觉得我在乎这些?”

解灵均扭过头不去看他,嗤笑一声,道,“帝君何苦这般,折辱了皇家……”

“也折辱了臣。”

殷离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扯着解灵均脖间锁链凑近自己,一字一句道,“若是殷琅坐在了我这个位置上,口口声声要你做妻,你还会觉得折辱么?”

他明明知道这人口中又要说出些气死人的话,却偏生忍不住要去问他,抱着零星的期望,期望着这人说出些让他高兴的话来。

哪怕是骗他,他也高兴到巴不得将世间至宝全部捧在他面前。

解灵均偏不如他意,嗤笑一声,道,“帝君何必明知故问?”

殷离双拳紧握,都要将解灵均脖间铁链生生捏断了,他咬牙沉默了许久,才狰狞道,“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解灵均就知道他又想出什么新法子来折磨自己了。

殷离挥了挥手,殿上的老太监便凑近听吩咐,殷离冷声道,“这人犯了什么罪?”

——解灵均得以从皇宫跑出来,是与一名囚犯换了身份,被押送至边疆,路上才彻底逃了出来。

老太监急忙翻着囚犯簿子,手指颤抖着,道,“秽乱宫闱。”

解灵均低着头不说话。

全朝堂无人不知这穿囚服的男子就是解灵均,可他们的皇帝说不是,那就不是。

殷离低笑一声,道,“秽乱宫闱?既然这般不堪,那便贬至奴籍,送到教坊司吧。”

殷离大步离开,连朝也不上了,扔下满朝堂的大臣们窃窃私语。

解灵均知他心里不爽,也不反抗,淡淡地看着老太监道,“劳烦公公了。”

老太监看着解灵均浑身无力的样子,却也不敢让人搀扶,知道殷离定是不想让旁人碰他的,只能放下步子,随着解灵均一步一步地挪动。

老太监看着心里不忍,国师大人心善,至少在宫中的时候,帮扶他不止一次,现如今看他这般样子,不忍地提醒道,“国师大人何苦如此,但凡您说一句好话,皇上定然也不会让你受这苦楚。”

解灵均眯了眯眼睛道,“我知道。”

“公公无需担心我,我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