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摸解灵均的动作越发轻柔，李涯在旁边恭敬地不说话。
殷离突然笑了起来，脸上温和，轻声道，“然后我就看见了先生。”
“他把我救上来，我睁开眼看他。”
“多么好看的人儿啊。”
“眉间那枚朱砂痣，便成了我的心头血。”
殷离顿了顿，道，“自此，我便再也没有想过死。”
“活着还有先生，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殷离温和的语气之下，透露着下定的某种决心。
李涯自然悟不出来，他趁机道，“教坊司环境恶劣，不如让解公子现在清瑾殿呆两天。”
殷离眼神迷离，淡淡道，“李涯，你知道刚刚朕在想什么吗？”
“朕在想，先生如果死了。”
李涯瞳孔一缩，连忙下跪，口齿不清道，“国师福大命大，决不可……”
他一急，连殷离的吩咐都忘了，顺嘴叫了国师。
殷离闭了闭眼睛，突然道，“死了也挺好的。”
“为了他去西戎为质，为了他冒天下之大不韪造反，为了他在这深宫中呆了这么多年……”
李涯听见他说“造反”两字，就在地下颤颤巍巍地不敢起身。
殷离的语气平稳而阴狠。
“他一死，朕活着也就没意思了。”
“我随他去多好，让他就算是死了，也见不到殷琅。”
“这辈子，下辈子。”
“生死都只能是我。”
李涯连忙劝道，“国师本就不是那种寻死觅活之人，陛下与国师之间无非只隔着一个大皇子，说清楚了，哄着点，国师那脾性您也知道，总能哄回来的。”
殷离眼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笑了一声，道，“不止呢。”
“殷琅从来都不是他恨我的理由。”
“他恨我骗他。”
“可我若要留下他，就不得不骗他。”
解灵均睡了个大觉，昏睡了好几天，期间昏昏沉沉地醒了几次，被人嘴对嘴喂了药和流食，又睡下了。
他半梦半醒之间做了很多梦，都是些陈年往事，是解灵均埋在坟里也不想再想起来的事情了。
……
殷离与殷琅本就是双生子，二人长相相似，性格却千差万别，西戎入侵之时，大周节节败退，士气低垂。
大周建国多年，开国的名将死的死，老的老，能再上战场的实在太少了，新上任的又缺少历练，仗着大周国运强势，不由有些轻敌，崇宁帝千叮咛万嘱咐，也没法子解决左耳进右耳出的年少轻狂。
吃了大亏。
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当时便有朝臣提出，此次战役长久败阵，或是缺少些皇家之气来阵敌。
古往今来，当所有的军事智慧都无法发挥作用的时候，将领们就只剩下最后一招——亲自上阵。
有的是主将率兵冲锋，有的是帝王亲临战场，鼓舞士气，可皇帝定然不会让自己送命，朝臣也不敢在这时候提出这一点，而太子刚立，此时，便体现出了作用。
殷离那时常常代替殷琅做些危险的事情，这个时候，皇后母家绝对不准许他们未来的君主去做这件事情，所以这份儿差事，便落在了殷离身上。
代替他那好哥哥，上战场，扬太子威名。
解灵均当时便在军机阁，是他提出了这个建议。
就因为他知道外戚不可能让殷琅上战场，才提出了这个意见，一举两得。
解灵均当年是真的害怕了，眼见着殷离殷琅二人的性格往越来越不符合原著的方向发展，再结合之前在其他世界里面，主角死了又死的事情，解灵均估算着他若是再死一个主角，就该给事务所倒贴钱了，这世界崩坏的费用够他一年的吃喝了，解灵均遇见的变数太多，再也不敢信什么主角光环了。
反正殷离总要与西戎接触的，早晚又有何妨，由他提出又能怎样。
殷离知道这个主意的时候，并无意外，而知道这个事情是解灵均提出来的，殷离更加积极地接受了。
他那时还觉得，他的先生待他极好的，无人会在他发热的时候护他一整夜，先生如此安排，定然是京城风波诡谲，担忧他受到什么伤害而已。
殷离乖乖去了，离京那日，在城墙上看见了父皇，看见了母后，却独独没有看见解灵均。
边关比不得京城条件好，殷离也不觉得委屈，只要想想先生，心里都要高兴死了，想着战胜回京，他的先生应当如何看他。
他天生勇猛，亲自带兵上阵杀敌，少时读的兵书终于变成了千军万马的厮杀，他也绝对不是个纸上谈兵的蠢货。
他的出现，让局势逆转，优势拿在了他的手中，打得西戎往后退了千里，不得已退回到了自己的老巢。
现下无非两个选择，继续打，打得他们俯首称臣，另一条路，就是约法三章，班师回朝。
可这个时候，京城以粮草供给不足为由，强令殷离收军回朝。
崇宁帝一生或许做过许多蠢事，但这一件，应当是最蠢的。
殷离虽然知道这不是那条好路，但皇命在上，不得不听，他自己本心里还很高兴。
终于能见到先生了。
或者再来几年，他可以不做什么皇子，先生也不做什么国师了，他便带着先生游山玩水，好不快哉。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
大军整队回朝前晚，西戎突袭，殷离中箭昏迷不醒，几万大军群龙无首，又被西戎打得节节败退。
殷离因着解灵均，在中了敌军一箭之后，硬生生地撑了过去。
然而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京城来人，已经与西戎签好了协定，割高昌、塔城于西戎，一并开放众多通市供以来往贸易。
这协定彰显着，殷离前面辛辛苦苦地奋争像个笑话。
蛮夷要他大周皇子为质，殷离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自小被利用长大，却从未起过什么反抗心思，第一次有些不悦，毕竟三年不见国师，万一以后国师娶妻生子……
他不肯，皇帝由不得他，也不管他，总之到时将人硬生生塞到马车里扔到边境，生死随天了。
解灵均说，我去劝劝吧。
他直到现在也不清楚，当时崇宁帝知不知道这是他的另一个儿子。
他想，崇宁帝应该是知道的，是默认的。
否则一国太子，怎会那么轻易给人为质，莫说传出去不好听，而且西戎不比大周，定然不会那般有礼节，殷离在那儿定然不讨好。
可是，若在这期间，殷离死了，殷琅登上了皇位，那么便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大周可以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不过派过去一个皇子。
皇家颜面照样可以保留。
两国交战，几万人都可轻易牺牲，何况他一个皇子。
解灵均心里有些不爽，但是当时看着近乎为0的任务完成度，已经快绝望了，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道德，但是却依然这样做了。
进帐篷的瞬间，就发现原本恹恹的殷离，一下子精神了起来，伤口还未好透，说句话都痛得撕心裂肺，可殷离还是兴奋地喊了先生。
解灵均一瞬间，就想到了促使任务完成的方法，他坐在殷离的床边，揉了揉他的头发道，“为何不想去？”
殷离露出了只在解灵均面前才展示的小孩子的一面，难受道，去了就见不到先生了。
解灵均笑得轻柔，说出来的话却伤人无比。
“二皇子若不去，也终有一天会见不到我的。”
殷离以为他说的是死生离别，当下还有些心里柔软，忍痛抱住解灵均道，“无妨，若先生离开，我必相随。”
解灵均任凭他抱住，却不做反应，良久，才冷声道，“二皇子在想什么？”
“臣是道，终有一天，臣会娶妻生子，游山玩水，再也不回这朱墙之内。”
殷离双手一僵。
解灵均抬手，轻轻地将殷离推开，落在殷离身上，便是如同千斤一般。
解灵均看他的眼神里无一丝一毫地暖意，冷漠道，“二皇子若不去，难道让太子殿下前往么？”
“太子殿下千金之躯，将来继承大同，九五至尊，怎能受此等辱诲？”
殷离被他推开之时，眼里还满是迷茫，解灵均看着上涨的任务完成度，丝毫没有任何愧疚之情，淡淡道，“皇子受天下之养。”
“自然要为天下付命。”
可他明明知道，殷离从未受过什么狗屁的天下之养。
倒是受尽了世人欺辱。
殷离眼中迷茫慌乱交织一起，不知该作何，看着那被他日思夜想，发誓要捧在手心的人，冷冰冰地说着将他堕入尘埃的话。
解灵均摸了摸殷离的脸，淡淡说，“本以为皇子会死在战场上的，怎知，果然皇家之人命大福大。”
一句话轻轻地落在地上，比柳絮都重不了几分，却打得殷离仿若坠进了地狱，此生都翻不了身。
殷离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无措地叫了声，先生。
是他惹恼了先生么？
是他没有听话么？
殷离慌张得要命，伸手去拉解灵均的袖子，却被对方无情地拍开，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去。”
“先生，我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