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微风吹来,香溢满室,落英纷纷,王汶斜倚在凭几之上,望着窗外美景。这里是他最喜爱的梅山别院,山谷之间遍植梅树。每到冬尽春来,十里梅花盛放,红似火,粉若霞,还有冰清玉洁的白梅,清正雅绝,让人望而脱俗。

他的手中也把玩着一朵白梅。光洁如镜,冰寒如玉,乃是一朵玲珑瓷花。难得色泽白净,犹若新雪,让人爱不释手。

与这白梅成套的,还有一截青竹,一盏粉荷,一支幽兰。梅为纸镇,竹为笔筒,莲为墨洗,兰为砚滴。全是梁府所产的新瓷,品质恐怕不下越窑所处,器形更是精巧之至。笔墨纸砚四物,配上这四件文玩,简直让人赏心悦目。

这是正旦之时,梁府送上的随礼。并一张桃花笺,一句新春贺,雅淡委婉,又别具巧思,能看出送礼之人的十足心意。王氏可是大族,一个正旦不知要拜会多少亲朋好友,被琐事烦了数日,看到这样的礼物,怎能不让王汶感怀于心。

“郎主,将军府遣使送信,乃是高主簿亲书。”门外突然有人通禀。

王汶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让他进来。”

司马腾那个主簿乃是陈留高氏的别支,出身虽不算极好,好歹也是个士族。可是其人却善于逢迎,是个俗物。王汶一直不喜这位主簿,如今会送信上门,十有八|九也是烦心之事。不过毕竟是司马腾身边亲信,若是没有要紧事,怕也不会送信到别院中来。

因此王汶只得放下梅花纸镇,接过了信使递来的书信。然而只是扫了一眼,王汶的面色就冷了下来,抬头问道:“将军府是几日前派出太医的?”

“三日之前。”信使赶忙答道。

“是哪个蠢物给东赢公出的主意?”就算脾气再好,王汶也忍不住冷声讥道。

信上所说之事,简直让王汶肝火大动。半个月前,司马腾想要征辟梁丰为将军府掾属,派了录事前去,却被婉拒。征辟不就,本是极为寻常的小事,谁料他竟然又派出了太医,要给梁子熙问诊。这成何体统?!

梁子熙的病,没有人比王汶更清楚。那可是被人陷害,服了□□的中毒之症!这样的重病,只是来晋阳一趟,就让他大伤元气,根本做不得伪。司马腾竟然派出太医,岂不是疑心子熙装病?那样清雅温润的人物,何堪被如此侮辱!

司马腾此举,着实错的离谱!

然而动怒只是一瞬,王汶便明白了其中更深的理由。这可能也是洛阳之行埋下的隐患。司马腾被困洛阳实数阴差阳错,但是数月身处险境,任何人都要心生怨憎,而梁子熙恰是晋阳防疫的首倡之人,于是那一腔怒火便落在了他身上。司马腾本就是个刚愎之人,改叱责为征辟恐怕就是苦苦忍耐的结果,碰上子熙不就,立刻让他行为失状。

唉,如今弄成这副模样,总是不妥。再怎么说,司马腾也是并州之主,子熙乃是白身,何苦得罪与他?不如从中调解一番,化干戈为玉帛。

思忖片刻,王汶道:“你去回禀高主簿,我明日便到将军府走上一遭。”

没料到王汶答得如此干脆,那信使慌忙叩首,退了出去。

隔日。

“茂深,怎地此时便回晋阳?我记得你初春都要在梅山别院小住嘛。快快请坐,与我小酌一杯。”司马腾正在观赏歌舞,见到王汶来了,也不见外,邀他同赏。

看着那几个妖艳舞姬,王汶淡淡一笑,在客席落座:“我刚从梅山归来,听闻一事,心有隐忧。特来拜会东赢公。”

没想到王汶一来就如此说,司马腾不由坐直了身体:“何事让茂深忧愁?”

王汶轻叹一声:“自然是将军府中之事。延请太医诊病,着实不妥。”

听到太医二字,司马腾脸上的笑容立刻凝住了,挥挥手,让那群舞姬退下。才道:“只是一个白身亭侯,何劳茂深费心?”

“梁子熙乃是鄙人至交,正因知他甚深,有些事情才不得不提。”王汶面容整肃,郑重开口,“子熙其人,宛若孤松劲竹。虽受重病折磨,却丝毫无颓唐之气,反而风姿飒飒,不落凡俗。与之相交,便如揽明月入怀,实乃天纵之才。”

没想到王汶一上来就夸赞梁丰,司马腾的面色更为阴沉:“怎么,你是觉得孤不识英才?”

“若是东赢公不识英才,又怎会征辟他为掾属?”王汶轻轻摇头,“只是原本佳话,却因延医一事变了味道。试想若是传出东赢公量窄不能容人,强令名士归顺,岂不坏了将军府的名声?”

没想到王汶在意的不是那梁子熙,而是自己的名誉,司马腾脸上的怒色稍减:“此事无需担心,若是梁子熙真的有病在身,我自当收回成命。”

“他真的重病在身,还是服散中毒之症。”王汶干脆道。

司马腾一愣:“这怎么可能?他不是还来过晋阳,参加法会吗?”

“当日我在雅集之上初见子熙,他病的奄奄一息,依旧风姿不见。晋阳之时已是调养数月后的事情了。无人知道此事,不过因为他气度卓然,不见病态而已。”王汶轻叹一声,“至于征辟,我也曾想擢他上品,可是子熙根本无意为官。非但对东赢公,对我也是如此啊。”

这可真出乎了司马腾的意料。没想到当世还真有这般不喜权势,濯如青莲之人。那自己这番作为,岂不是闹了笑话?

看到司马腾面上犹疑不定,王汶又道:“事已至此,唯有把问诊变作恩赏,让子熙体弱之事广为人知,才能抵消旁人猜度。”

折腾梁丰确实是一时恼怒,没想到王汶会亲自登门,就算再怎么不喜那个病秧子,晋阳王氏也不是他愿意得罪的,更何况还有量窄不容人的恶评。司马腾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既然茂深如此说,太医一事便就此算了吧。”

王汶微微松了口气:“只是如此,怕还是会留下隐患。不若趁上巳之时,邀子熙到晋阳踏春。如此一来,所有揣测也就不攻自破。”

司马腾皱了皱眉,放过那人还不够,还要邀他来晋阳?

王汶像是看出了对方的心思,笑道:“子熙来晋阳,必能风头大噪。如此一来,征辟恩赏一事方才能成一段佳话。东赢公识人之明,雅量高绝,自当传遍天下。如此岂不是皆大欢喜?”

梁丰有病在身,短时间内是无法出仕的。如果帮他扬名,别人也无法求去。等到他病情好转,有了这知遇之恩,也好再行征辟。而这一出高山流水,也能帮自己增加名望。司马腾终于听明白了王汶话里的意思,微微颔首:“还是茂深想的周全。”

看着司马腾脸上渐渐明朗的表情,王汶心底也暗暗松了口气。只要子熙前来晋阳,又何愁司马腾不为之倾倒。有了这番交集,才能拔掉藏在二人之间的毒刺,子熙未来的官途,自然也会一帆风顺。这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

快马奔腾,箭羽飕飕。一匹又一匹马儿绕场驰骋,马上骑士张弓,射向场边一排草靶。

这是梁府骑兵在练习骑射。骑射本是匈奴人的绝技,然而在马上装配鞍辔,只要能够熟练控马,稳住身形,便能准准射出手中之箭。因为换来的牧草甚多,骑队冬日也未停下训练,如今骑射已经有模有样。

又是一轮急射,弈延皱了皱眉,冲队中吼道:“匐隆!你早上未曾用饭吗?!”

匐隆乃是骑队的队副,也是一直跟在弈延身边的老人。听到这话,他尴尬的搔了搔头发:“营正,饭是吃了,不过昨日刚好休假,被家中婆娘榨了个干净……”

听到这荤话,众人哄堂大笑。弈延的眉峰几乎挑到了额角:“一百个俯卧撑!自己报数!”

听到这话,匐隆咧了咧嘴,乖乖下马开始做起俯卧撑。这玩意还是弈延普及的,虽然姿势猥琐,但是着实锻炼臂力。骑队和弓手都要勤练,也就成了小惩的手段。一百个下来,还真是浑身酸痛,说不出的难受。

弈延却没有理会他,继续喝令众人训练。如今还未到春分,冬日仍旧漫长,白天能够骑马的时间可不够多。

一个时辰飞快过去。众骑士纷纷下马,开始打理自己的爱驹。卸掉鞍辔,刷毛顺耳,还有偷偷给马儿加餐的。弈延也动作利落的解开了马鞍,准备打理马匹后牵回马厩。等会儿他还要回府,若是赶在了天黑之前,还能跟主公对弈一局。

正飞快刷着马,匐隆鬼鬼祟祟凑到了他身边:“那个,营正。我有……不,我家婆娘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弈延看都没看他,继续着手上活计。

“咳,不知营正有没有打算娶妻……”匐隆干咳一声,厚着脸皮问道。

弈延猛地扭过头,瞪向那个汉子。被这如刀目光一蛰,匐隆连忙解释道:“不是乱七八糟的女人,是我婆娘家的远方妹子,今年十五,正是花骨朵一样的时候。”

“没打算!”弈延硬邦邦扔下句话。

“别啊!”没想到被拒绝的如此干脆,匐隆忍不住道,“营正你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又有田地,又有郎主的赏识,何不成个家,找个女人照料自己呢?”

“我自己便能照料自己。”

匐隆傻了片刻,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我说的是那种‘照料’……呃,营正你就没惦记过软软的胸脯,细细的腰肢吗?”

弈延手下一顿,在他脑海中,浮现出的一副单薄胸膛,不够柔软,但是绝对白皙,腰肢细的不堪一握,似乎一折就断……

刷子一偏,扯到了马鬃,白花马立刻长嘶一声,扭头撞了主人一下。被撞的醒过神来,弈延的脸猛地红成一片,也不管卸掉的马鞍,翻身上马:“管好你自己就行!”

扔下这话,他纵马向庄上驰去。

被荡了一脸尘土,匐隆眨巴了一下眼睛。等等,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难不成,营正还是雏儿?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他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膀。哎呦,这下可真是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