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延此刻正在整顿刺史府中的安全防卫。之前乐平一役,让亲卫队折损过半,曾经那些从梁府精挑细选,忠诚可靠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实在不足以保卫安全。如今换上这批,则是刚刚从军中提拔的,就算忠心耿耿,武艺超凡,也要悉心培养一段,让他们适应从兵士到亲卫的转换。

和以往一样,奕延亲自负责这些人的训练。明岗如何布置,暗哨如何安排,还有警惕性和纪律性。初来晋阳,一切都要做到尽善尽美。奕延可没忘了,王浚杀和演之事。若是真跟未来的并州都督起了冲突,他会让那人知晓,梁府部曲究竟有多强!

然而当听到召唤时,奕延的心猛地一跳,旋即便捏紧了手掌,把那点躁动压了下去。此刻召唤,必定是有正事,初来晋阳,还不知有多少事情需要操心,哪顾得上其他。

定了定神,奕延随仆役来到了书房门前,在通传之后,踏入了房门。

书房中,梁峰扶额坐在案前,并未抬头,只是道:“伯远来了?坐吧。”

车队是清晨就出发的,而现在,天色已近黄昏。车马劳顿,又立车入城,之后还要跟晋阳官吏周旋不休。就主公的身体而言,实在太过操劳。奕延的嘴唇动了那么一动,最终并未开口劝慰,只是沉默的坐在了案前。

“兵士们安排的如何了?”梁峰问道。

“暂时安顿在城内军营了。”奕延道。

两千人马,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塞下的。不过军营也不是好去处,梁峰带来的都是私兵,暂时住住还行,回头还要自建营寨。在城门警戒都由未来的并州都督掌控的情况下,营寨建在何处,就有讲究了。

梁峰点了点头:“明日我要召见奋威将军,需你作陪。”

“主公要用令狐盛?”奕延问道。

“没错。令狐盛位高,又是并州豪族,对于州内战事必然更加上心。在新任都督到来之前,务必要打通军中关卡,让这些并州军为我所用……”

梁峰还未说完,奕延便接口道:“频更其阵,抽其劲旅,待其自败,而后乘之,曳其轮也。”

梁峰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由自主向前望去。一双灰蓝眸子正凝视着他,如渊如潭。

只是那么一瞬,梁峰便垂下眼帘:“不错。偷梁换柱即可。”

两人说的,都是《三十六计》中的偷梁换柱之计。这个计策,原意正是用来制约友军,择机吞并的。在“并战计”中,既是权术也是谋略,算不得光明正大,却正正适合他们面对的局面。

梁峰知道,奕延同样知道。只是这世间,再无第三人明白这段话的真意。只因《三十六计》,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梁峰刚刚到这个世界时,病的半死不活,孱弱无力,曾经的一切都离他远去。而接纳的这具躯体,残余的记忆也破败不堪,就像摸象的盲者一般,只能蹒跚而行。而奕延,是唯一一个,可以肆无忌惮倾诉的对象。

因为他是羯人,因为他不识字亦不知书,因为他并不认识曾经的那个“梁丰”。这小家伙只是如同孺慕的雏鸟一般,吸收着,听取着所有教诲,并一点点成为自己希望的模样。

他教了奕延很多。从军旅操练到《纪效新书》,从制度建设到《三十六计》,还有同样多的史书和兵书。在教导对方的同时,他也一点点学习,让自己融入这个时代。

对于不良于行,只能困坐在房中的自己而言,这可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重要。而现在,他似乎不再需要倾注什么了,那人却永久的刻上了自己的印记。奕延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能接上无人能够接上的话题。自自然然,信手拈来。

奕延并未发现梁峰这一刻的怔忪,他只知道,自己说中了:“主公要我示弱还是展露实力?”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处理态度,梁峰回过神来:“奋威将军应当知道上党兵威,你要让他晓得,他知道的还不够多。”

有令狐况在,令狐盛不可能不晓得上党的内情。但是耳听总归不如眼见。在令狐盛面前展露实力,也是让他真正重视自己的办法。和都督府角力,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而抽取晋阳兵力,为己所用,更是需要小心行事。

“下官省得。那些品级更低的将领,是否也要接触二一?他们大多出身不显,易被人轻视。但是冲阵之时,总在前列。”奕延又道。

兵家子向来不受高门重视,令狐盛那样的出身尚且如此,更勿论其他身份低微的将官。但是同时,他们又是拼杀在一线之人,意义非凡。而奕延本身,就是一块足够大的招牌。一个奴隶出身的杂胡,都能得到使君的重视。若是他们有才华,有忠心,是不是也能平步青云呢?

这对于不少人而言,都是个莫大诱惑。

没想到自己尚未吩咐,奕延就猜到了其后的种种,梁峰唇边露出抹微笑:“以后你怕是要经常赴宴了。”

看着那若有若无的笑容,奕延心中有一处,涨的酸痛。手掌轻轻握住了膝头,他道:“反正在军营混居,总有相谈的机会。主公放心,我会见机行事。”

这可比自己想想的,要简单太多。发现正事顷刻就吩咐完了,梁峰顿了顿:“亲卫安排的如何了?”

这话,问得多余了,奕延仍旧答的详细:“门户,后宅都安排了暗哨。书房有人轮岗,大堂外的官舍也换上了合用的人手。若是有敌来犯,守个几日不成问题。”

奕延根本能抵挡的敌人数量,显然是不论来多少,亲卫队都能守住一段时间。而外面驻扎的部曲前来援救,恐怕花不到一个时辰,可以说刺史府已经算得上固若金汤。

梁峰再次轻轻颔首:“有劳伯远了。今日事繁,你先下去休息吧。”

这是要赶人了。奕延默默行了个礼,转身向外走去。不大会功夫,人就消失不见。没想到对方走得那么干脆,梁峰愣了片刻。难道是奕延知道如今他身上重担太多,不愿此刻逼迫?亦或者那点激情过去了,他也开始慢慢理智起来?

然而还未想明白,书房大门再次被人推开。

“主公,你哪里不舒服?!”姜达急匆匆冲了进来,看到梁峰面色,立刻啧了一声,“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在办公?!”

被姜达捉住了手腕,梁峰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不过天大地大医生最大,他也不好反驳,只能任对方细细把脉。

摸了摸脉,姜达面色才好了些:“多亏奕将军提醒。段思若这人也是,根本不知轻重!主公你劳累一路,哪能这么硬撑?!”

没想到是奕延把人叫进来的,梁峰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但是少顷,那点别扭就被压了下去。他笑笑:“我自己心中有数。”

瞪了他一眼,姜达道:“稚川等会儿应该也要到了,今日要好好会诊才是。主公,先回卧房歇息吧。”

梁峰也不坚持,从善如流的起身,向外走去。

“使君邀我明日过府一叙?”

今日梁峰入主刺史府,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别人都津津乐道,晋阳的士族和官吏却没那么轻松。

如今不比往日,半个晋阳城都空了,高门早就逃的无影无踪。留下来的这些,大多是走不脱的。他们的身家田产都在并州一地,若是离开,根本无法在其他州郡存活。还有不少抱着不便明说的心思,只盼着乱世能让自家多出个投注的方向,坐山观虎,待价而沽。

然而不论是哪种人,面对如此强势的新刺史,胸中总归是有些忐忑。人强项,没什么好怕的。怕就怕那整齐如一,堪比京师中军的可怕部曲。这哪是一方豪强能够有的私兵?!可是对于这些兵,也没人敢说废话。梁峰是刺史,刺史不同于其他人,是可以有私兵的。区区两千,哪里算的大事?

那么赴任就带了两千兵,上党还留有多少呢?

这个问题,只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反过来,如此强势的刺史好吗?对于如今的并州而言,确实是好的。这是一日,城中颓然死气已经尽消,天都黑了,还有不少虔诚百姓跪在刺史府前祈求佛子保佑。

若是消息传出,说不定也会有更多流民,乃至士族投奔晋阳。届时整个并州局势都要一变。这样的情况下,当初那些满不在乎,准备给梁子熙下马威的官吏们,也不敢轻易动作了。需要认真思考,下一步的选择。

对于文官如此,对于武将亦然。

因此当令狐盛接到新任刺史的请贴时,心中也是一跳。梁刺史会对他示好,并不奇怪,但是谁能料到,这示好竟然来得如此快!刚到晋阳,还没宴请其他高门,先请他一叙,意图实在太过明显。

“父亲,如今都督未到,是否暂避刺史的邀约?”坐在一旁的令狐泥低声道。

这顾虑很恰当,毕竟跟刺史关系太密切,难免会惹得将来的并州都督猜忌。

然而令狐盛思索了片刻,却摇了摇头:“还是要去的。元君已得使君重用,若是不去,才是麻烦。”

令狐况是梁刺史手下的人,这一点如今人尽皆知。令狐家其实已经绑上了刺史的大船,去,不过是应有之义。而且他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可以说军衔之高,就算两府长官也要礼让三分。若是去见了刺史,说不定等到都督到来,还会想法拉拢。若是不见,立刻便要树敌了。

“万一梁刺史要拉拢父亲呢?”令狐泥有些担忧。

要知道都督是持节的,作为天子使臣,“符节”就是身份标识。而晋时,持节又分三种。使持节得杀二千石以下;持节杀无官位人,若军事,得与使持节同;假节唯军事得杀犯军令者。都督至少要假节,若是以这为借口,阵前杀将都不罕见。

莫说是令狐盛,当年陆机多大的名头,司马颖不是说杀就杀了?如果投靠了梁刺史,惹来都督恨意,又该如何是好?

令狐盛冷冷一笑:“若是使君拉拢,才是好事。制衡制衡,没有制,如何衡?都督若是知道使君的心思,怕是不会杀我,反而要对我示好。”

杀了他,梁子熙又没有损失。人家不领兵,你杀自己手下大将,不过是自断臂膀罢了。而别人见了这情形,也不会俯首帖耳,反而要担心屠刀会不会落在自家头上。孰重孰轻,只要不是太愚钝,都不会想不明白。

令狐泥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那父亲明日赴宴,千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