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设在了下衙之后,当令狐盛乘车前往刺史府时,天以渐晚。围在刺史府旁的百姓早就散去,只剩下持着刀剑站岗的兵士。在门子的引领下,他步入了府衙。

和想象中不同,刺史府已经不是往日模样。只是一日功夫,司马腾留下的奢靡气息,就消弭一空。府内陈设简洁大方,有了些官署应有的庄重。

只是这一点,就能看出新任刺史的喜好。令狐盛默不作声的观察着各处把守的护卫,虽然衣着朴素,但是这些人个个面容肃杀,内敛杀机,显然是从战场上退下的精兵,能用这样的人为亲卫,可见梁府底蕴。

穿过数道院落,面前豁然开朗,正是刺史府中的内堂庭院。此刻池中荷花还未落尽,在微微夏风中摇曳生姿,说不出的清雅静谧。一道单薄身影,正立在池边的凉亭下,青衣素面,尤胜碧荷。

见状哪敢怠慢,令狐盛趋步上前:“末将参见使君!”

梁峰未等他拜下,就以双手相托:“令狐将军何须多礼?亭中已备薄酒,还请上座。”

按道理说,宴请令狐盛这种级别的官吏,梁峰完全可以高坐席间。然而他一脸病容,仍旧迎出了亭,足以显示郑重。只是这小小举动,就让令狐盛心头微暖。两人相随入席,分主宾落座。

坐定之后,令狐盛才发现今日陪客不多,只有梁刺史的心腹羯将在侧。果真是密谈吗?

梁峰似是发现了他的目光,笑着介绍道:“这是奕都尉,最近刚刚升了虎威将军,便随我来了晋阳。”

奕延当即拱手:“末将见过奋威将军!”

令狐盛道:“之前只在元君口中听过奕将军大名,如今一见,果然是难得将才。此次祁县大捷,多亏奕将军奇谋!”

“也是折冲将军奋勇当先,才至全功。”面对令狐盛,哪能不提令狐况?

听到这话,令狐盛果真笑道:“元君在上党这些时日,大有进益,全赖使君提携。怕是令狐一脉,此辈要多一良才啊!”

“令狐将军过谦了。当初令狐公任弘农太守时,便有冰清之名。我听祖上谈起,亦是仰慕异常。元君本为可塑之才,吾自当照拂一二。”梁峰笑道。

他说的令狐公,正是令狐盛这一支的先祖令狐邵,当年和梁峰的先祖梁习同为曹操手下臣僚。不过令狐邵是弘农太守,梁习则是并州刺史,官职有所差别。其实令狐邵也是大有贤名,可惜族子令狐愚谋逆,连累了两代未出高官,令狐盛能升任奋威将军,已是难得。

听梁峰这么说,令狐盛面上的笑意更浓:“当初梁公任并州刺史,如今使君又任并州刺史,看来令狐一脉,确与使君有缘。”

谁敢说当年并州豪族,未曾收到梁习的关照?这关系弯弯绕绕,可不就对上了。只是几句话,那点生疏就散的一干二净。梁峰这才唤人,奉上醇酒佳肴。

待客嘛,看的不过是态度。重视还是不重视,一眼就能辨出。然而令狐盛也没想到,侍女们送到面前的菜肴,会如此精巧!

一组六碟两碗,样样都是白瓷。菜蔬非蒸非炖,泛着浅浅油光,摆成了碟内,和旁边墨笔勾勒的图案组成如画美景。有的似竹林,有的似莲塘,有的似梅海,有的似清溪,只是意境就让人惊叹。更何况用得是这等品质的白瓷!

用来乘酒的杯子,也非同小可,乃是琉璃杯,而且色极浅,映得杯中稠酒如一盏金酿。只是放在案上,就有浓香扑鼻。

这样的菜肴,莫说是当初的刺史府,就是太原王氏这样的顶级阀阅,也未必备得出。偏偏,梁刺史看来不是喜好奢靡之人,刺史府中并无任何多余陈设,莫说仆从亲卫的衣着了,就连面前主人,也不过是一件单袍,无甚妆点。也正因此,这一桌菜,才更显出诚意满满。

令狐盛不由叹道:“未曾想使君备下如此美宴!这碗碟,莫不是梁府所出的白瓷?”

“正是此物。”梁峰笑笑举箸,“还请令狐将军尝尝我府中手艺。”

这样的佳肴,加上雅乐美景,着实赏心悦目。梁峰也没有摆出刺史的架子,亦无故作风雅,只是随意闲聊。给了面子,又全了里子,这饭自然吃的舒心。然而令狐盛心中却打定了主意,就算对方再怎么示好,也不能现在就投了刺史府。还要等新任都督入主晋阳之后,再看看情况。

可是他做了准备,对方却没有明示暗示的意思,只是聊着聊着,聊到了并州战事。

“听闻新兴郡那边,也有人不□□分?”梁峰问道。

“使君说的可是刘虎?”令狐盛对于并州的军务了如指掌,只是没想到梁刺史上任的第二日,就知晓了这事,“是有信报,说他跟白部鲜卑勾结,投了刘元海。白部鲜卑足有上万骑,若是突然袭来,说不定晋阳要背腹受敌。”

梁峰眉头一皱,放下了象牙箸:“如今匈奴要打司州,说不定暂时动弹不得。不如先破刘虎,再攻匈奴。”

这是老成的办法,令狐盛默默在心底点头。不过话不能说,要等到都督来了,看对方的安排。

梁峰也没在意令狐盛的回答,转头问奕延:“上党还能调兵吗?”

奕延沉声道:“若是只守不攻,郡兵三千,骑兵八百,还是能拿出的。”

“人是少了些。”梁峰皱了皱眉,“屯兵呢?”

“在晋阳操练屯兵,至少要一冬时间。只看能垦出多少田地。”奕延应的飞快。

“唉,果真是多事之秋。”梁峰长叹一声。

令狐盛皱了皱眉,上党在守城的基础上,竟然还能拿出近四千兵?别忘了祁县还有奕延手下部将呢!上党一郡到底有多少人马?而且刺史话里话外,怎么丝毫没有向自家求助的意思?难不成他不把晋阳的军马放在眼里?

梁峰却没有再提刘虎的事情,反而对令狐盛道:“令狐将军也是并州人士,如今怕是也遭了兵祸。”

“勉强守住田庄罢了,下面的公田,不知损了多少。”令狐盛也不隐瞒。

梁峰再次长叹:“家在此处,方知焦心啊。当初梁府遭袭,险些被攻破了庄子。上党抵御匈奴大军时,更是耗尽了家底。若是换个人镇守,怕是早就扔了那些小城,只管自家安危。”

这是大实话。外乡人怎么可能跟他们这些本地士族一样,为了家园劳心劳力呢?等等,这梁子熙算是半个并州人,但是新来的都督,可未必如此啊!

立刻明白了梁峰话中深意,令狐盛的眉头皱的更狠了。如此看来,他跟刺史的利益趋同,跟那都督,可就难讲了。这一招离间,用的不错。

谁料跟令狐盛想象不同,梁峰并未立刻露出招揽的意思,再次转开了话题:“过些日子,府衙就要颁下政令,广招流民了。只是府库中的存粮,不知能否支应。若是能够充实晋阳人丁,来年春耕,也多了两分把握。”

“……使君仁善。”令狐盛顿了一顿,才答道。

这话里,是否还有其他含义?若是收容流民,令狐一族是否也能趁机充实一下部曲?只是家中粮食总归欠缺,只有进一步稳定晋阳周围的局势,耕种才更有保障。难道今冬要先打一仗?

就像真正的闲谈,梁峰就这么悠哉悠哉,漫无目的的跟宾客聊了起来。有时说说政令打算,有时谈谈军旅营舍,甚至还提到了可以让令狐家子弟入上党郡学。一顿饭,足吃了一个时辰,待到华灯初上,才算宴毕。

然而直到令狐盛起身告辞时,梁峰也未曾说出半句拉拢的话来。难道这位刺史只是同他拉拉关系,谈谈子侄?在登上马车的前一刻,一位梁府管事赶了上来:“将军,这是我家使君赠将军的薄礼,还请将军笑纳!”

礼物不收,才是不敬。他吩咐下人接过礼物,道谢之后,方才登车。车驾还未开动,他就打开了那精美木盒。只见两支琉璃杯放在匣内,在灯火的映衬下,莹莹有光。

这样的礼物,又怎么会是薄礼?

令狐盛心中不由一叹。今日没有听到半句要紧的话,但是仔细想来,又句句都值得深思。只是一个时辰,他就晓得了晋阳将来的变化。整治周边村落,开辟农田,收容流民,还要在城中建立医馆,避免疫病发生。在初步安定之后,就是屯田,把农户变成兵士,使之可以守卫家园。

这样一步步实行,能救并州吗?扪心自问,令狐盛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当年梁习天下闻名,得到政绩第一的美誉,看来如今的梁刺史也不逊色。这样的刺史,放在哪里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而他需要自己的帮助吗?若是现在,可能还有些用处。等到屯兵初成,如上党一般有了凝聚之力,他手下这些军户弱旅,还有用处吗?

今晚这宴,一句未曾提及投效之事,意思却清楚明白。雪中送炭易,锦上添花难!如果等梁子熙在晋阳站稳了脚步,他投不投来,其实都不重要了。

这一顿饭,还真是吃的值得。

默默盖上了盒盖,令狐盛摇了摇头,如今只看未来的都督会是何等做派了。若是相差仿佛,还能考虑一二。若是相差太远,自己就要早作决断了。

“主公,此次不曾明说,那令狐盛能下决心吗?”这边,酒宴已毕,奕延皱着眉,问座上之人。

梁峰一哂:“这个着实不好说。但是不论朝廷派谁来,他都该好好考虑一下了。”

这可不是单纯的站队问题,更关乎自家生计。条件,他都已经摆了出来,是选他,还是选朝廷,想来令狐盛也该有个抉择。逼得太紧,反倒会让人生出逆反心理。

奕延闻言点了点头,上前一步,站在梁峰身侧,伸出了手。

剩下的话,全都憋回了肚中。待客正坐了足有两个小时,梁峰的双腿早就麻痹了,根本爬不起来。刚刚人走后,他就改变了坐姿,斜倚在凭几向,想缓一缓。没想到奕延已经发现了他的窘态。

避开,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可是接受……

那只带着粗茧,骨节分明的大手,就放在面前。心中,让人别扭的记忆又涌了上来,然而这次,梁峰未曾拒绝,伸出手,任对方把他搀扶起来。

他的动作似乎自然而然,然而两手交握之时,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很快,梁峰就收敛起了那点异状,收回了手臂,慢吞吞向着别院走去。

奕延垂眸,望向了自己的掌心。那落羽一般的触感,只是顷刻便消失不见。抬起头,他看向蹒跚走在前面的那道身影。若是往日,那人可不会在乎,恨不得把全身都挂在他身上。可是现今,只是这么一触。

握掌成拳,奕延默不作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