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越出征可谓声势浩大,驻守洛阳的大半精锐都随之奔赴荆州。剿灭伪帝刻不容缓,那些留在王都的朝臣,也要仰人鼻息,依附司马越得活,对于出兵之事,倒是毫无异议。

然而匈奴虎视眈眈,洛阳孤悬,总不是什么好事。王衍有时都觉得,司马越是不是想让匈奴攻破洛阳,顺手解决掉那个聪慧异常的小皇帝,再立新君?

不过这样的念头,暗地里想想也就罢了,一点也不能表露在外。司马越出征之后,他便升任了司徒,都督征讨诸军事,负责此次防守洛阳的重任。这任务,王衍是半点也不想扛,但是朝政终归不能落在其他人手里,司马越信他,他就要勉为其难试上一试。

话是这样说,王衍平日里的做派却丝毫未改,仍旧彻夜清谈饮宴。到了朝会时,安抚小皇帝几句,再提点一下诸官,旁的也没什么他肯做的了。反正弘农立了大营,河内又有重兵把守。不论是走函谷关还是渡黄河,都不怎么容易。终归还是能挡上些时日,等待出征大军归来。

王衍这态度,或多或少也算稳定了洛阳城中局面。可是有一人,并不像他那么悠哉。

“今日可有前线战报?”小皇帝司马覃每日醒来,总是要问一问身边小黄门。

若是司马越在时,他可不会这么勤快,多半要避嫌,以免惹怒对方。然而现在执政的是王衍,这人奸猾圆润,从不给人难看,倒是让司马覃生出了探问之心。

那小黄门是天子亲信,极为机敏,立刻道:“尚书台似接到了并州奏请,说是上党缺粮啊!”

上党关系着洛阳安危,同样不容有失。小皇帝皱了皱眉:“司徒可有批粮?”

“这个……”小黄门吞吞吐吐,“奴婢不敢擅探国事……”

这话的意思,就是没有了?他清楚王衍和司马越互为表里的关系,但是现在中军精锐都被司马越带走了,若是弘农或是上党有失,洛阳岂不危矣?那些王公贵族可以逃之夭夭,自己这个皇帝可就难说了,之前惠帝不就死在了返京的路上吗?

越想越不安,司马覃暗自捏了捏掌心,终于下定了决心:“命尚书台呈上奏本,朕要看看。”

在怎么傀儡的天子,下达了命令,也不能草率视之。尚书台自然乖乖交出了梁峰的奏疏。不过同一时间,这消息也从禁中传到了王衍耳中。小皇帝这是要趁东海王不在时□□吗?再怎么不问政事,王衍也不敢轻忽,连忙入宫请见。

王衍如今可是位居三公,谁敢拦他?很快就来到天子面前。

看着御榻之上眉头紧皱的少年人,他优雅施礼道:“听闻陛下过问台阁,可是有何要事?”

宫掖早就被司马越钻成了筛子,小皇帝就没想着能瞒过王衍,只叹了口气:“听闻梁刺史上书,直陈上党粮寡。不知王司徒可曾拨粮过去?”

王衍眉峰动了动,他倒是没想到小皇帝会关心这个,不过这事好办。王衍做出一副耐心姿态,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三月之前,朝廷刚刚拨给并州一批军械粮草。如今洛阳存粮也颇有不足,还要支应荆州大军,哪里有多余的粮秣?”

当初那粮,可是拨给司马越的妻兄裴盾的!结果仗没打胜,反而差点险些害得晋阳失守。他还有脸说这事?

然而这话只能憋在心里,小皇帝是半点不敢吐露,顿了顿才道:“那是三月之前的事情了。并州如今又打了两仗,剿灭了刘虎和白部鲜卑,夺回新兴、雁门两郡,必然耗费极大。现在匈奴来袭,还是当再拨一些。”

这小东西还真看上梁子熙了?王衍心底暗啧。也是,只有梁子熙这个刺史,是由天子亲自任命的,还见过其人。难免会生出些想法。可是并州本就乱,梁子熙又无根基,就算你想勾连外臣,也不该找他啊。说起来,梁子熙上任还有他进言呢,若是让司马越知道这事,说不好都要对他生出异心。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面上堆出和煦笑容,王衍道:“陛下实在不知洛阳如今局面,各处都在用兵,不独上党一地。梁刺史才干卓绝,又有治州只能,上党未必山穷水尽。若是处处都向朝廷请粮,又怎敷用?”

小皇帝沉默了片刻,放下了手中奏疏:“司徒当知上党乃洛阳门户,若胡马自太行南下,洛阳又当如何?”

王衍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个问题。他是跟司马越站在一条线上的,也为了“共天下”花尽心思。但是若洛阳沦陷,他空守高位,又有何用处?

司马越带走的兵太多了!

六军差不多走了大半,现在洛阳城剩下的怕是不足五千兵。若是匈奴攻破了上党,的确会对京城造成严重威胁。而他当初推荐梁子熙,正是因为此人乃是戎边干臣,足能抵挡胡马南下。现在人家打了半年的仗,解了晋阳之围,甚至连新兴雁门都一一收复,粮草匮乏也不算奇怪。而且奏疏里也说了,还要请拓跋部援手,说不得也得给人粮草。梁子熙不是轻狂之人,唯有被逼无奈,才会向朝廷请命。

哪怕是为了自身安危,这粮,也是给了更好。

转瞬,王衍就想明白了轻重,拱手对天子道:“陛下所言甚是,是臣顾虑不周。臣这便备两万石粮秣,送往上党。”

见说动了王衍,小皇帝心中一喜,又道:“两万石可够?”

对于这种不太通庶务的话,王衍容忍的笑了笑:“足够一万大军两月之需了。”

上党究竟有多少兵?两个月是否能结束战斗?这些,王衍不会考虑。从本就紧张的粮库里挤出两万石,已经相当不差了。梁子熙也当知足才好。当然,面前的小皇帝,也必须知足了。

辨出了对方话里隐藏的意思,司马覃抿了抿嘴,颔首道:“太傅远征,洛阳便拜托司徒了。”

这话王衍听过无数次了,这次也不会太当真,只是谦恭行礼道:“此乃臣之本分,自当竭尽全力。”

两人都没有提到拓跋氏加封单于之事。这种事情根本不用思索,不过是个头衔罢了。反正司马腾也给拓跋猗迤封过,多一个拓跋猗卢又算得了什么?

边应付天子,王衍边暗自揣度。这次给并州拨粮,司马越肯定会不快。但是他回洛阳,少说也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只要上党能胜,这点小事自然能抹过。而且站在自己的立场,也不难说项。毕竟梁子熙建了那么多功勋,不赏也就罢了,连粮草都吝于给付,难免让天下守土之人心寒。

至于小皇帝那边嘛……这是司马族裔的内斗,他介入太多,总归不好。是更加提防这个年幼的天子,还是想法子取而代之,就凭司马越本人定夺了。

“奕将军,此次上党,又要托付于你了。”终于等到了奕延带兵返回并州,崔稷也松了口气。

匈奴已经开始攻打河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兵高都,可是上党人马都被调去了新兴,怎能不让他焦急?好在奕延脚程实在不慢,不到三日就带兵返回了上党。有了勇锐、虎狼、霹雳三营,崔稷的心就放回了肚里。

“诸县可曾派去了兵士?”奕延没有在寒暄上多费功夫,开门见山道。

“各县都派了八百兵士,高都到泫氏也已坚壁清野。还有两千屯兵待命。”崔稷经历过几次攻防战,十分清楚流程,也做的一丝不苟。只是守城,还是很有把握的。

奕延却摇了摇头:“八百不够。匈奴必会从高都入上党,这次可非之前试探之举。一旦发兵,必是大军压境。高都需增派两千人,备足城防器械。”

崔稷心头一紧:“那梁府呢?”

梁府就在高都附近,若是匈奴来犯,一定也不会放过。

奕延道:“这个无需担心。梁府自有部曲镇守。除了高都之外,屯留、壶关也要增加兵力,确保万无一失。”

他倒没说潞城的安排,不过崔稷心中有数。只要壶关不失,潞城就能保住。而且这次匈奴恐怕不会像上次那样长驱直入,还是要打几场硬战才行。

奕延又细细确认了府库存粮和军械数量,确保后方无忧后。犹豫了一下,才问道:“荣公子呢?可还安好?”

崔稷一愣:“自是安好。难道主公要接荣公子去晋阳?”

这可不太妥当啊。且不说路上万一遇到什么情况,只是梁荣在大战前离开潞城,兆头就不怎么好。崔稷相当清楚主公留下梁荣的意思,除了怕他被困晋阳外,也有一定安定人心的用意在。这可是主公独子,只要梁荣不离开上党,就意味着主公未曾放弃这里。光是它代表的意义,就大有不同。

奕延摇了摇头:“主公把荣公子托付给了我。我会留下三百亲兵,协防太守府。”

三百亲兵着实不少了!然而崔稷不会在这种时候推脱,毕竟是战时,能够加一重保障总是更好。他点了点头:“还是奕将军考虑周详,我这便知会荣公子。”

奕延却摆了摆手:“等我离开再说不迟。”

梁荣人虽小,但是怎么说也是主公独子。像奕延这样把事情揽在肩头,却不在小公子面前露脸的行为,可不知让人怎么说为好。

崔稷也算知道奕延为人,明白他说一不二的性格,并未再劝。只在潞城停了一日,奕延麾下兵马再次向南挺进,驻扎在了黎亭。这里位于潞城和高都之间,不论敌人从哪里来,都能迅速做出反应。

就这么守了几日,位于高都以东的濩泽县,终于出现了敌军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