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浅媚闻言,哼了一声,砰地关上窗户,果然再不出声了。

她料定血燕之事必是沈皇后所为,但屡次提起都无人理会,反是一向待她甚好的杜贤妃受了牵累,大是不忿,冲口说了,心中也是后悔。

将同心结握在手中,她托着腮,已是烦恼。

“你在打什么主意呢?”

她喃喃道,“沈家就是再厉害,难道连你这个大周天子也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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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第三日,嬷嬷照旧过来问问她可曾想起什么可疑的人或事,见她一脸的迷糊,倒也不急着逼问,随即便离了她的屋子,继续去催问杜贤妃。

她不晓得杜贤妃那里又有多少可以问的,几乎每次进去,都要有个四五个时辰,连午膳晚膳都不得安宁。

于是,那曾再三被唐天霄逾扬为“贤德”典范的杜贤妃,不时在屋子里痛哭失声。

可浅媚甚至有点疑心,这嬷嬷暗中是不是受了谁的嘱托,一定要找出替罪羊来,只是万不能拉了她作替罪羊。

否则,为什么大闹熹庆宫的是她,送血燕的是她,却不来苛问她,只揪着杜贤妃不放?

这日午后,她正在榻上假寐,忽听门前似有人低声交谈,忙推了窗往外看时,便见到了唐天祺笑嘻嘻的面庞。

她欣喜道:“唐二哥,你怎么来了?”

唐天祺笑道:“到德寿宫,自给太后请安来了。”

她抬眼望望天色,道:“这时候,太后该在午憩吧?”

唐天祺双臂趴到窗棂上,嘿嘿一笑,“没错,所以我只能在宫里四处走走,顺路看看你了。”

唐天霄虽有几个异母的兄弟姐妹,但不是早夭就是出嫁,算来唐天祺这个叔伯兄弟,已是和他最亲的了。

加之当日平定康侯时他立过大功,宣太后和唐天霄俱是另眼相待,因此常在宫中走动。

即便跑来看可浅媚这个被软禁的妃子,看守的内侍也不敢阻拦,竟由着他们一内一外,隔着窗子说起话来。

见内侍自觉地走到稍远处,唐天祺才压了声音笑道:“是皇上叫我来看看你呢!”

可浅媚撇撇嘴,道:“他为什么自己不来?陪着他的好皇后么?”

唐天祺噗地笑道:“怪不得皇上说你现在了不得,动辄就吃着干醋不让他好过,果然呢!”

可浅媚脸一红,道:“谁吃他醋了?只是皇后受了惊吓,他们帝后情深,自是要去看望的。不晓得有没有多陪陪宇文贵妃?那位也病得不轻呢!”

唐天祺拿指头叩着窗棂,促狭笑道:“看着,看着,这还不是吃醋呢,连宇文贵妃的醋都吃上了!”

可浅媚瞪着他,伸手便到腰间摸长鞭。

可惜还是没能摸着鞭子,只摸着了那只装着同心结的荷包。

抚摸了半晌,她叹道:“我不吃醋。他有后宫三千,那许多的醋,我吃得过来么?”

唐天祺听她这话,倒似有点凄凉之意,不由怔了怔,才道:“你也不用多心。皇上虽没来这里,可心里也时时牵挂着你呢!昨晚叫了我一起喝酒,喝得多了,几次和我提你。听他口气,似极怕你在太后宫里再闹出点事来;可这两日你又偏生安静得很,他又在猜疑你是不是心里不痛快,怕你憋出病来。我看不过去,这才主动说代他来瞧你。”

他犹豫片刻,又道:“这两晚他独寝在怡清宫了。可我不觉得他是在想那位故去了的宁淑妃。”

这一次,可浅媚连耳朵根子都红了。

那日清晨,唐天霄亲自领了她自怡清宫出来,却是许多宫人都瞧见的,不问可知,他们当晚是同宿于怡清宫了。

许久,她问:“血燕之事,太后那里可曾查出眉目了?难不成打算关我一夏天?”

唐天祺皱了皱眉,漫不经心地投往德寿宫正殿檐下的金龙和玺彩画,懒散道:“人人都说,杜贤妃嫌疑最大。”

可浅媚心下一寒,问道:“那你认为呢?”

唐天祺倒也没打算隐藏自己的想法,倚着窗棂叹气:“我认为她比较倒霉,怎么就和你住在一起呢?”

仿佛有一团火苗自胸前蓦地窜出,腾着浓浓的烟雾让人透不过气。

可浅媚想抬高嗓门,却反而压抑得低了:“你是说……我连累了她?”

唐天祺摘了一朵牡丹,慢慢地在手中捻着,低声叹道:“谋害龙嗣的罪过,总得有个人认下吧?”

可浅媚握紧拳,道:“为什么是她?”

“不让她认下,难道让你认下?”

“如果不是她,也不是我呢?难道也必须让我们认下?”

唐天祺将盛绽的牡丹花瓣一瓣一瓣地摘下,低头道:“你自己不也说过了?只怪她是文臣的女儿,而你是异邦的公主。你死了,自有定北王陈兵以待,坐镇边关,北赫的李太后再怎么心疼你,北赫的骁勇骑兵再多,也没法真的为你出头报仇;文臣的女儿么,更不必说了,古来就有那句话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杜得盛……老了!”

她随口和内侍说的话,原来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唐天祺耳中。

自然,也会传到唐天霄或宣太后耳中。

可他们,竟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视若无睹,听若未闻。

可浅媚的掌心已经捏出汗来,低声道:“我倒不知道,沈家竟有这等厉害了!”

唐天祺垂着头,忽然叹道:“若我父亲在,或者……或者我大哥在,断不容沈度猖狂至此。需知当年天下初定,满朝文武,十之七八是我那父兄的人,或者和他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皇上别无选择,只能选择重用外戚,并借外戚之力平制衡边关宇文氏、庄氏之力……”

他慢悠悠说着,忽然望向她,苦笑道:“我和你说这些……丫头,你懂么?”

可浅媚不屑地白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是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吗?”

唐天祺点头,道:“也是,你该懂的。我听人讲过你的事,你可不是宁清妩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弱女。皇上若得你倾心相助,想来以后也不会常常不快活了!”

可浅媚忙笑道:“你又胡说了。皇上九五之尊,天下在握,又怎会不快活?”

唐天祺暧昧地笑了笑,“又和我装!如果你真的看不出皇上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特别开心,那他素日的心思,也算是白用了!”

可浅媚心头突突直跳,低头玩着荷包,飞快转过话题:“你是吃干饭的么?”

“嗯?”

“你不只是成安侯吧?你手里不也有很多兵马吗?全是干饭的?”

“我的兵马么……”

唐天祺盯着手里被摘得只剩了花蕊的牡丹,自嘲道,“也差不多是吃干饭的了……”

可浅媚却不解了,疑惑地望他半晌,实在看不出什么来,遂道:“不管你是不是吃干饭的,皇上是不是吃干饭的,总不能让无辜的人当替罪羊罢?何况……何况她不但是一品宫妃,也是……也是他的妻子之一。”

她自己说出了口,也不由地抱了抱肩,仿佛这样阳光正好的初夏午后,也有不知从哪里钻出的森森寒意,针尖一样往肌肤里扎。

唐天祺叹一声,随手甩掉摘尽花瓣的残枝,答道:“那些事自有皇上料理妥当,你又何必想太多?便是真的拿她顶了罪,牺牲的也是他自己的妻妾,于你还少了个眼中钉呢!”

可浅媚怒道:“谁把她当眼中钉了?”

唐天祺点头:“嗯,她不是你眼中钉,只是你是她眼中钉,也是其他后妃眼中钉。你不拔她们,她们早晚来拔你。不信你试试,若你有一天失了宠,看看会有多少曾经对你笑脸相迎的宫妃毫不犹豫把你踩到脚底下。”

可浅媚哂笑:“踩我?唐二哥认为我会惧怕这样的小人?”

唐天祺已忍不住,伸出手来想揪她耳朵,见她侧身避过,依旧一脸不驯,咬牙切齿般低低喝道:“好罢,你不听我的话,小心日后给人打折了腿,看你还犟不犟了!”

二人正在交谈时,那边已有宫女奔过来,扬声道:“成安侯,太后醒了,正在问起你呢!”

“哦,我来了!”

唐天祺急急应了一声,待要离开,又扶了窗棂向她叮嘱,“记好了,别惹事,别逞匹夫之勇。你身手再好,皇宫也不是你逞匹夫之勇的地方。估计再熬个一两天的,皇上就可以把你接出去了!”

他吐吐舌,做了个鬼脸,“不过多半会把你扔哪个冷宫里呆两天,到时我再去瞧你。”

说完,他向守卫的内侍扬了扬手,这才飞快跑往正殿去了。

内侍显然早已得过吩咐,远远地避在一边,直到这时才又回到房门前守着,拿出一副尽忠职守的模样。

可浅媚依然开着窗,握着荷包望向杜贤妃关押的屋子,只觉指尖阵阵地发冷,仿佛锦缎的面料上凝了层冰,油脂般腻在了手上。

杜贤妃算不上多贤惠,也许也算不上多好的女人。

她待可浅媚的好,只怕一大半出于自己的私心。

既收揽了人心,又讨好了君王,顺便把最有威胁性的对手放到自己眼皮底下,也方便从旁监视,或就中取利。

费尽心机,其实也无非想多分一星半点君王的宠爱。

可惜,她的夫,她的天,把她的命,看得比一匹爱马,一条忠犬差不多。

高兴时便去逗引爱惜一番,以让它更好地供以驱驰,或更忠心地看家护院;不高兴时一脚踢在一边,它还得反思是哪里伺侯得不周到,连怨恨都不敢。

它一定没想到,危急之时,主人也会毫不犹豫拿它去换更值得保护的人或物。

只因它根本没想到,主人其实只把它当作了一条狗。

——也许牺牲它所换得的,也未必有多重要,只是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胜过了它而已。

可浅媚身上愈发觉得凉,慌忙将窗扇关了,然后倚在窗边,打开荷包。

荷包里的乌发细致地缠绵作一处,编得极是细致,依然能让人感觉得出那双主宰他人生死的手在编织时的诚意。

如果他只是把她当作了更珍贵的一匹马或一条狗,他本没必要这般讨好她。

她这么想着,手指便似渐渐回过暖意来。

只是同心结上扣着的红丝带,在紧关门窗的屋子内显得暗昧不清,倒像是蜿蜒而下的一缕鲜血。

而那对花骨朵般的玛瑙珠子依然通透,幽幽莹莹,似两滴朱红色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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