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浅媚一直没有再开过窗扇。

自唐天祺离开后,杜贤妃那屋里就再也没有安宁过。

不再是哭泣,而是惨叫,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和喊冤。

伴随着惨叫的,是棍杖敲击在身体的扑打声。

傍晚之后,杜贤妃连冤枉二字都喊不出来了,换作了哑了嗓子气续都续不上来的哀嚎,却是一声接不上一声的哀嚎……

可浅媚拥着被坐到床榻的最角落里,心脏的跳动几乎没有平稳过。

她下意识地掩住耳朵,让自己不去听,不去想象,也不去思考目前杜贤妃的模样。

她是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她是一品的宫妃,她有着万万人之上的丞相的父亲……

她曾美丽端庄,挺着笔直的肩背傲视后宫,她曾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身裹最珍贵的绫罗绸缎,依然有君王含情凝眸,亲手为她披一件御寒的披风……

可一转眼,她却在这一点点昏暗下去的宫殿里为不属于她的过错辗转哀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浅媚不晓得,她是不是应该为自己庆幸。

她不但有个想护下她的皇帝唐天霄,还无意间与在朝中有着举止轻重地位的唐天祺结作了兄妹。

庄碧岚清贵雅秀,风姿卓绝,她早有耳闻,甚是倾慕,因此见面后有心和他亲近结交;但唐天祺却是个意外。

她也没想到,天家贵胄的唐天祺,怎么一听结拜,也会那么欢天喜地凑了过去,好端端地把兄长的妃子认作了妹妹,而且真把她当作妹妹一般相待甚好,连得了什么希罕物事,也会遣人送一份到瑶华宫里来。

他刚刚离开,杜贤妃便被从每日的讯问转作了刑讯逼供,她不难想象他在其中起的作用。

当然,还有他身后的唐天霄。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杜贤妃的惨叫声终于停了下来。

有宫女进来掌了灯,奉上几样精致的饭菜。

可浅媚悄悄开了窗,向屋外张望。

夜晚的德寿宫,处处结了明亮的六角绫纱宫灯,或龙凤呈祥,或福寿无边,或丰年有余,俱在昭示着如今太平盛世,歌舞升平,把金色的琉璃瓦耀得明光灿烂,华彩灼灼。

阶下依然牡丹飘香,在黑暗里挺立着高贵的风华,可不知为什么,这等富丽的香气中,可浅媚似闻到了一阵阵浓烈的血腥味,中人欲呕……

她果然还是太过天真。

自以为见多了刀光血雨,可另一种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她见识得还远远不够。

内侍见她久久不动筷,上前讨好地陪笑:“淑妃娘娘,快进去用晚膳吧!若是饿出病来,皇上不知要怎么着担心呢!”

“是吗?”

“那是当然。那血燕的事,都已经查清了,都是贤妃一个贴身侍女做的,想一石二鸟害了淑妃娘娘和贵妃娘娘好让自家娘娘出头呢!连贤妃自己都不知道的,下午再三逼问,才想起这侍女有点异常。刚已经拿住一问,什么都认了。这事根本与淑妃娘娘无关,等明日皇上和太后亲自过来问过,淑妃娘娘应该就可以回宫了!”

重刑之下,何求不得。

杜贤妃给打得不死不活,无奈之下胡乱推卸到宫人身上,再去细细逼问,有个把不怕死的忠仆站出来为自家娘娘顶罪,根本不足为奇。

她终于可以回宫了,当然还是深受宠爱的淑妃娘娘,高高在上,人人敬畏,所以连德寿宫的内侍都得礼让讨好,不敢有丝毫不敬。

那么,杜贤妃呢?

她问那内侍:“贤妃不是说不知内情吗?她……可以一起回宫吗?”

内侍道:“这个……奴婢不知。一切都需等明日皇上过来和太后商议之后才能定夺。”

他犹豫片刻,又笑道:“淑妃虽曾得罪了皇后娘娘,不过也给冤枉了一场,又有皇上一力维护,想来皇后也没法追究到底。只是淑妃娘娘从此可得小心了,那位娘娘,可不是善主儿!”

可浅媚点头,忽然向那内侍笑问:“你在太后宫里多久了?”

“哦,奴婢拨在德寿宫当差已经五年了!”

可浅媚叹道:“当差这么久,有句宫中老话有没有听说过?”

“什么老话?”

“祸从口出。”

可浅媚啧啧称奇,“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运气可真不是一般的好!”

她关上窗,叹了口气,走过去吃晚膳,努力不去想这个内侍是奉了谁的命令跑来告诉她这些事,先将自己喂饱了再说。

明天便可以见到唐天霄了。

她该不该责问他怎能做到如此的薄情寡义?

哪怕,他薄情寡义的对象,并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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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气甚是煦和,可浅媚向外张望时,阳光正将阶下大片的牡丹芍药照得锦妆明媚,花颜动人,争奇竞艳,数只彩蝶凑趣儿在其中翩飞,翅翼扑展,纤巧妍丽,悠然自得,更显一番太平富贵的景象。

竟再也看不出昨日那屋里凄叫声声时的惨淡阴郁了。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宫里的牡丹一茬接一茬,照旧开得艳丽,宫里的美人们同样一茬接一茬,依然会有最美丽的盛放在君王跟前。

却不晓得明年这时候,可还有人记得曾经一再被周帝称道过的杜贤妃,或者……会不会连曾有个可淑妃都忘记了?

那样的艳阳天,她仿佛被腊月里的阴风吹过,生生地连打了几个寒噤。

这种感觉很不好。

当年她偶尔随了北赫骑兵探查敌情时,以为不过是万无一失的查探,却意外中了埋伏,差点没能冲出重围。

那次,好像也是初夏时节,中伏之前,她似乎也就在那样明亮的阳光下,冷不丁地打起寒噤……

今天,不该是她被困在德寿宫的最后一天吗?

现在,唐天霄是在前来德寿宫的途中,还是给什么事绊住了,一时没能过来?

她侧耳听着前殿的动静,却什么也听不到,静如死水无澜。

软禁她的房前,软禁杜贤妃的房前,依然是内侍静静地值守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唐天霄行事随性,早来几个时辰,或晚来几个时辰,原也没太大区别。

到底是她太着意了。

或许,她从来都太高估自己。

毕竟他年长她七岁,于儿女私情,她尚涉入不深,懵懂困惑,他却已阅尽千帆,乾坤在握。

这大周皇宫,也许她真不该来,可还是来了。

她闷闷不乐,却不由地抚向腰间的荷包,向门口瞥去。

她竟是在等他。

自她被他亲自送到德寿宫那天算起,他们前后分开有七八天了。

从荆山回来后,他时时与她相见,相亲,相视而笑,竟从不曾分开那么久过。

如果他真的那样在意她,他该在解除她的嫌疑后第一时间奔过来接她出去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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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忽然有了动静。

可浅媚抬头,门扇已被推开,炫亮的阳光耀住眼睛,一时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觉是个很是眼生的内侍,半边脸浸在背面光线的投影里,尖着嗓子道:“皇上有旨,即刻带可淑妃前往大理寺!”

“大理寺?”

可浅媚眯起眼,重复着这几个字,已是满心疑惑。

即便可浅媚对大周建制不甚了了,也晓得大理寺是掌各地刑狱重案的官衙,并不在皇宫之内,更与后宫妃嫔无涉。

——即便龙嗣被害,妃嫔各有异心,只要外臣不参与,均可归结为皇帝家务事,唐天霄没理由把它交给大理寺处置。

何况,连个请字都未用,措词极不客气。

见她不动,那内侍又上前一步,略躬了腰,道:“可淑妃,请吧!”

可浅媚皱眉问:“皇上何在?”

内侍答道:“这个……奴婢不知。但刚是七公公亲自过来传的话,说是皇上的旨意,请淑妃娘娘前往大理寺。”

大约看着可浅媚神色不对,回想起这位娘娘天不怕地不怕大闹熹庆宫的手段,他的口吻总算柔和了点。

可浅媚的确又在想念被唐天霄收走的长鞭了。

但她手伸向腰间时,只摸到那只月白色的荷包,盛着她和他似有似无的同心誓言。

她沉吟着说道:“真是靳七过去传的旨?”

内侍陪笑道:“小的不敢撒谎,的确是靳公公亲自过来传的话。”

靳七从唐天霄是太子时便跟着他了,为人谨慎本分,又会揣度圣心,审时度势,因此深受宠幸,连皇后、贵妃见了他,都会客客气气唤一声靳公公。

如果真是他传的话,那无疑应该是唐天霄的意思了。

何况,这里是宣太后的德寿宫,就是借他们几个胆子,也无人敢假传圣旨吧?

“那走吧!”

她当先走出房时,便见一抬青布小轿等在阶下;而她终于确定,要她去大理寺的,的确是唐天霄。

轿房侍立的两名护卫,竟是老相识卓锐和陈材。

见可浅媚步出,两人一齐屈身行礼,却依旧是原来的模样,不见一丝轻慢。

她上了轿,却是卓锐亲自上前打的帘子,并在吩咐抬轿的宫人:“抬稳些,别颠着了贵人。”

一行人遂从后边穿廊绕出,依旧转到德寿宫前,越过前方汉白玉围就的月台,一路往前行着,却离北面诸妃所住宫院愈行愈远,竟是奔往玄武门方向了。

至玄武门,宫门前早有小厮候着,从宫人肩上接过小轿,在宫门口向守卫出示了腰牌,这才被放了行,从右侧券门通过这座守卫森严的汉白玉须弥座红色城台,才继续向前行着,却已身在宫外了。

除了那次被唐天霄带到荆山,这才算是可浅媚第二次出宫。

虽然她素爱宫外的自在悠闲,但却隐隐觉得,这样的时候,只怕宫内要比宫外安全些。

掀开侧面的小帘子往外张望时,抬轿的宫人并不能出宫一步,已和方才来传话的内侍一起退回了宫。

但轿前轿后随从的人马却似更多了。

看那穿着装束,必是禁卫军无疑。

禁卫军负责守卫皇城,离皇帝和皇宫最为接近,人数并不太多,却经过层层筛选,的确是大周最厉害的一支劲旅,历来都由皇帝最亲信的将领掌握。

闻道摄政王当权之时,禁卫军调拨之权尽在其子康侯唐天重手中。

唐天重虽然峻冷严苛,却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痴情种子,竟为了心上人交出了一半的禁卫军统领权,当时曾被人啧啧称奇。

等后来他为了救活心爱的女子放了即将到手的天下束手就擒时,人们却又绝口不提他那场梦散魂凉的倾世之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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