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霄已经在山间搜寻了一天一夜,甚至连累下午十万火急调入荆山的三万禁卫军也一天一夜没有阖眼,几乎把小小的荆山翻遍了,都没能找出可浅媚一片衣角。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在怀疑自己的行动是不是还是太迟缓了。

难道在他封山的令谕传到前,可浅媚便被人带出了荆山?

坐在临时搭建的帐蓬中,他端过案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口,便掷在地上一言不发。

他的面色黑沉如铁,一向慵懒含笑的凤眸仿佛结了冰,一个眼神间便要寒得人哆嗦。

他竟也有威凛得让人战战兢兢的时刻。

连亲自领兵过来的唐天祺都不敢问他,为什么好端端在相国寺修行祈福,却双双跑到了荆山来对着野兽参禅。

他冷冷地问:“原先出现的那些可疑人物呢?一个没抓到?”

卓锐打了个寒颤,低声答道:“从我们搜人行动开始,他们……全消失了……”

“消失?”

唐天霄抬高了声音,“你的意思,这荆山还出了鬼了?一个淑妃消失不算,连这几十号人物都能化作水汽,给风吹到天上去了?”

唐天祺见卓锐惶恐得脸色发青,上前解围道:“皇上,既然这些人早就打算对三妹不利,应该早就预备好了退路。我们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对三妹下手,才给打了个措手不及……何况,谁想到三妹那样好的身手,会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在片刻之间便给人掠走了呢?”

唐天霄怒了起来:“三妹三妹,她是你哪门子的三妹?她不识好歹不分是非,你也跟着掺和!呆会是不是打算跟了你那位姓庄的大哥打回交州去,跟我这个哥哥来个割袍绝义?”

唐天祺给骂得狼狈,只得道:“天祺不敢。只是素日就觉得她活蹦乱跳跟个小妹妹似的,心里觉得亲近。何况她本是外邦来的,瑞都一个亲人也没有。如果有人把她当妹妹,应该也会让她快活许多,不至于老是想着家乡亲人觉得孤单吧?”

唐天霄也知自己火气大了,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才道:“对不起,天祺。其实朕只是难受,怎么也想不通……怎样的敌手,会让她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一点挣扎都没有便束手就擒了?”

他金口玉言居然开口致歉,唐天祺自是不敢领受,只是顺了他的思路想着,秀挺的眉已蹙得极紧,显然也是想不通。

卓锐犹豫了片刻,忽然道:“皇上,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唐天霄不耐烦地挥一挥手,道:“明明就是想讲,偏偏还问朕该不该讲。讲!”

卓锐皱眉道:“我就瞧着……那只鹰很眼熟。后来想了好久,似乎是去年冬天在北赫见过一次。”

“北赫?”

唐天霄、唐天祺对望一眼,心中俱已浮起异样感受。

卓锐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就是第一次见到淑妃那天,我见到了那只黑鹰。因为它的模样不同寻常,正觉得奇怪时,那边便有人说,公主从雪山回来了。但等我围过去迎接时,那只鹰已经不见了。”

唐天霄沉着脸道:“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就和昨天一样?”

“对。因为要等公主预备嫁妆,我在可烛呆了一两个月,但后来那只鹰一直没有再出现过,我便也渐渐忘怀了!”

唐天祺疑惑道:“难道这鹰……和三妹有关?她不养鹰吧?”

唐天霄道:“如果是她养的,以她现在的气焰,只怕早就弄进宫来了。是……她熟识的人养的?”

说出这句话时,他已难掩自己的失望和怅惘。

唐天祺、卓锐都沉默。

如果是那样,可浅媚的失踪缘由再明显不过:她是自愿离去,并且连只字片语都不曾留下。

所以,她消失得如此蹊跷;而他把荆山几乎翻转过来,也无法找到一丝线索。

然后呢?

就这样,从他的身畔走开了?

再无一丝回顾?

他微微地喘气,觉得每次呼吸都似拉动着心口紧绷着的一根弦,一张一驰着,尽是阵阵被扯开般的疼痛。

这种疼痛甚至能传递。

从胸口,到肩背,到胳膊,到手腕,到手掌……

连无意识地去撑住额的手指,都哆嗦着刺痛不已。

初秋已有几片落片翩跹而下,翻翻滚滚,裹挟着峰顶特有湿凉之气,从撩挂着的门帘处扑了进来。

许久,唐天霄喑哑道:“我不信。她……她若真敢这么对我,我……我绝不饶她!”

忙碌了一昼夜,几乎不曾进过食。

他的容色已十分憔悴,凤眸黯淡,居然流露出一丝脆弱来。

见几名心腹都紧盯着他,唐天霄也意识到自己的失常,勉强笑了笑,道:“你且退下,朕先休息片刻。”

卓锐等忙告退时,唐天祺想了想,却道:“那外面呢?继续找着?”

唐天霄挥挥手,懒懒道:“把搜山的人手撤下,在山外围着,不许随意进出。在朕的营寨前,把王旗挂起。要挂得高高的,整个荆山都看得到。”

“王旗?这……告诉了那些躲在暗算的人,皇上所在确切方位?”

唐天霄一拍桌子,目光恶狠狠地剜着他,就像在剜那个不识好歹狼心狗肺的女子,“朕便是要告诉她,朕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驻扎着,守候着,等她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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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等来的不是可浅媚,而是可浅媚的长鞭。

确切的说,断成几截的一根长鞭。

他一眼便认得,那是可浅媚从不离身的长鞭。

当日送她入德寿宫,他曾从她身上解下,亲自保管了好些天。那些时日他不方便见她,也是满心烦乱,却把这鞭子的每一处纹路都已瞧得十分清晰,再不会认错。

在他的记忆中,她对自己的长鞭有种近乎痴迷的依赖,除了他之外,连她从北赫带来的心腹丫头都不许碰。

可这时,她的鞭子断作了长短不一的几段,胡乱攒在一方粗布里。

粗布有几块暗红的血斑,中间用墨汁浓浓地写了两个大字,“撤兵”。

龙飞凤舞,一看便不是一般人的手笔。

唐天霄一颗心说不清是提了起来还是放了下去。

他抬头问:“哪里来的?”

侍从答道:“刚北边山林里有人用羽箭绑了这个射入禁卫军中,赶着奔过去看时,已经不见了踪影。成安侯令先把这个交给皇上,他还在那里带人搜寻,希望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唐天霄便不说话,皱了眉仔细察看。

断裂之处是被刀剑等锐物割开的,弧度不一,其他地方也有毛糙割伤之处,或新或旧。

有几处沾有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渍,把暗黑的血块印到他的手指触抚处。

可浅媚很爱干净,前天向人下了杀手,看鞭子污秽了,已在玉簪湖里漂洗得整洁如新。

送鞭子来的人,很清楚地向他传递着某些信息。

可浅媚在昨晚或今天早上曾经和人动过手,伤过人,但终究失败。她的对手武艺很高,并且用着削铁如泥的好剑,才把她那寻常武器动不了分毫的蟒鞭割断。

也许她是自愿跟了别人走,但现在一定已经被人挟制,身不由己。

——至少,送来这条断鞭的人,是想他这样认为。

“皇上!”

一阵冷风卷过,帐蓬里暗了一暗,唐天祺已急急奔了进来。

唐天霄坐直身,问:“有发现?”

“不晓得算不算发现。”

唐天霄将手中一物放在案上,“发现了这个酒壶,尚有酒气,很烈,感觉是暗中射箭之人留下的。”

唐天霄拿起看时,却是呈螺旋状的陶制酒壶,形状甚是奇特,却分明有点儿眼熟。

怡清宫里摆设的那些可浅媚自北赫带来的瓶瓶罐罐,不就是类似的风格?

他沉吟道:“浅媚是落入北赫人手中了!”

唐天祺怒道:“北赫?北赫在搞什么?不是他们要和亲,把她送来的吗?这会儿又鬼鬼祟祟闹这些把戏做什么?”

唐天霄想起可浅媚常常挂在口边气他的话,哼了一声道:“大约那些喜欢她的贵族子弟又不甘心了,想把她捉回去当北赫人的妻子?可她……她到底是北赫的公主,朕倒想看看,他们敢对她怎样!”

“那么……要不要先让禁卫军退个三五里看看动静?”

“不退!”

唐天霄将酒壶拍在案上,冷森森说道,“敢拿他们自己的公主来威胁朕!”

唐天祺惊讶地张了张嘴,看一眼他阴沉的脸色,没敢说什么。

自康侯之乱,四年以来,的确已没有人敢再来威胁他了。

他有足够的资格为他人的威胁而愤怒,而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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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山风骤寒,明黄色的王旗依旧高高招摇于山顶,以明亮艳烈的姿态宣示着帝王的威严和风仪。

唐天霄站在峰顶,静默地向前方眺望。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眺望什么。

也许只是在等待对手沉不住气露出破绽,可不经意间,总是一张笑颜如花的面庞在眼前晃动,连格格的笑声都在风里流荡着,仿佛她从不曾离开过,一直如影随形般跟在他身后,——特别是他每次带她出宫,她的态度总是友好得近乎谄媚。

那样广袤的天与地,她本来就拥有;也许,她被皇宫狭窄的空间困囿后,对曾经的逍遥自在更加留恋,乃至于宁可割舍了他,去选择记忆里那些美好的北赫少年郎?

或者,连那条断鞭,也是她给了那些北赫人,用来威胁他让出一条路来让她跟了他们回北赫去?

他想到有这种可能时,满涨的怨恨和憋屈迫得心口极疼,疼得他忍不住蹲下身,正对着春天时他们遇到刺客的山崖边。

那时她掉下去了,他几乎是本能地立刻探手去救;可如果是他掉下去了,她会探手救他吗?

如果晓得她会这样对他,也许停留在那个时候反而更好。

他还不是这样在意她,而她可能从没有怎样特别在意他。

她总是嘴上抹了蜜般哄着他,仗着他宠她爱她,差点没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却还是忍不住,总提起她那些北赫的同伴,那般的一脸向往。

如果曾经的那些铭心的欢愉必须要用此后刻骨的疼痛来偿付,他不该如此用心地去喜欢一个人,不该总想着去破除宁清妩提起的那个魔咒。

高高在上,独一无二,谁堪匹配!

可他偏偏想着,会有一个人,如宁清妩对待唐天重那般,倾心地对待着他。

他还是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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