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锐听说唐天霄在御花园里散心,本以为他会心情好些,想趁机过来谏上几句,再不料是这等混乱情形。

此时给唐天霄点名叫住,他连回避都回避不了,只得上前见礼:“参见皇上。”

唐天霄脸色稍霁,问道:“有什么事?说吧!”

卓锐明知此时绝对不是什么劝谏的好时机,可事在急迫,也只得说道:“皇上,微臣方才看到内侍正令宫中大匠以厚实木板封闭可淑妃卧房。”

唐天霄捏紧茶盏,眸光如刀,慢慢道:“没错,朕的旨意。”

卓锐吸了口气,谏道:“微臣以为此事不可。淑妃虽然打伤数人,但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唐天霄嘲笑,“卓护卫也认为,朕不该罚她,不该派人监管着她?”

卓锐道:“可淑妃屡逆君心,自是该罚。但她今日一早突然做出这等事来,应是沉睡时做了噩梦,一时神智不清,方才奔出殿来打伤了人,并非有意违逆上意。”

“做了噩梦神智不清方才伤人?”

唐天霄大笑起来,指着卓锐喝道,“朕知道是你将她迎来了中原,想来一路得了些好处,才这么事事都护着她!可你编甚么说辞也得编得圆满些!如果她做个梦就要伤人杀人的,朕岂不是早就该龙驭殡天了?”

卓锐脸色发白,低声道:“微臣不敢!但淑妃之事,请皇上三思!”

唐天霄怒道:“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破例令你驻守怡清宫,为的是什么?居然让她打伤这么多宫人,你可知罪?”

卓锐叩首道:“微臣知罪!微臣愿意领罚!但可淑妃目前状况并不好,只怕经不起那等磨挫!”

唐天霄气得无可如何,喝道:“你知罪就好!来人,拖下去,同样先责五十杖!再不闭嘴,另加五十杖!”

卓锐抬着望向唐天霄,双手握紧了拳,嘴唇颤动着,居然还似想继续劝谏下去。

靳七已看出唐天霄盛怒难犯,只怕他再坚持下去,唐天霄颜面下不来,真的再加五十杖活活打死了他,忙以目示意他闭口,又挥手令左右内侍道:“皇上传了话了,还不拉下去?拉下去!”

卓锐无奈,闷下头由着人拖走,眼圈却已红了。

唐天霄犹自怒火中烧,猛地甩袖将凳上的茶壶茶盏摔落,恨恨道:“关几天黑屋子便经不起吗?朕还没挖出她的心来生煎呢!”

风越来越大了,无数落叶纷纷跌下,在眼前翻滚着乱飞。

天色阴沉之极,像是要下雨了。

而唐天霄的脸色似比这天色更阴沉,随时要扣下一天一地的倾盆暴雨或暴雪,将所有人淹于其中。

风声中,李彦宏的惨叫声越来越弱,渐不可闻;新的有节奏的敲扑声响起,却没有传来惨叫,只闻得卓锐间或的一声闷哼。

沈皇后脸色死灰,眉眼已在惊怒中变了形,却跪在那里再也不敢求情;常年侍于君前的靳七也在悄悄地擦着一头冷汗。

这天气,闷得可怕。

唐天霄眼底的怒火慢慢压了下去,转头望向谢德妃,说道:“梅婕妤目前尚未有宫室,先就住你宝和宫去吧!她入宫不久,若有无礼之处,你可妥加教导。”

谢德妃敛着眉小心答道:“是,臣妾遵旨。”

唐天霄向角门的方向扫了一眼,又道:“对了,方才你打算和朕说什么?”

谢德妃一哆嗦,悄悄望了眼无力跪于地间的沈皇后,低声道:“也……也没什么。臣妾到熹庆宫时,李公公正和梅婕妤说话,之前的事,臣妾并没看得十分清楚。”

唐天霄便点头,面色和缓了些,又向沈皇后道:“凤仪,当日贤妃也便因那些不成器的奴才拖累,白白给禁足了那许多日子。但你看她放出宫来后,不是比以往更加贤良温顺?可见得远离那些奸佞小人的好处了。你也需得好好学学,别让朕失望。”

沈皇后又是委屈,又是愤恨,却再不敢发作,呜咽着应了,伏在地上抽泣。

有人匆匆过来禀道:“皇上,李公公受了七十八杖,已经断了气。”

唐天霄抬眸,森然道:“朕吩咐打多少杖来着?七十八杖?还是一百杖?”

来人惊悚,忙应道:“是!一百杖,一杖都不会少!”

角门处便传来愈加密集的敲扑声,却再也没有人惨叫了。

再不知道,往日作威作福的熹庆宫大总管李彦宏,死后还得补满一百杖,会变成怎样的血肉模糊。

这比鞭尸都好不了多少。

可唐天霄全不在意,徐徐地站起身来,说道:“起驾,回宫了。”

他绕过在地上捂了脸失声痛哭的沈皇后,一拂袖,快步往回走去。

快到熹庆门时,他顿了顿身,向靳七低低道:“和卓锐说,准半个月的假养伤。半个月后,照常入宫应卯。”

靳七应了,总算松了口气。

卓锐习武之人,身强体健,远非李彦宏可比。只要不给敲上一百杖当场打死,有半个月,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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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的三四天,宫中的气氛很是诡异。

熹庆宫的总管李彦宏被活活打死了,皇帝最亲近的心腹侍卫卓锐被打掉了半天命,给人抬出了宫。

为的都是平时不足挂齿的小事。

传说中可能和宫外叛党有勾结的可淑妃并没给废掉或打入冷宫,却被下令生生地封闭所有的门窗,平时华丽热闹的屋子成了关住她的漆黑大棺材。

她平时行事招摇,很是招人嫉恨,但她为人洒脱,待人实诚,如唐天祺、靳七等人都和她处得甚好。只是卓锐求了两句情便给打成那样,即便是尊贵如唐天祺等人也不敢再多话了。

离开了可淑妃的唐天霄没有再独寝乾元殿,破天荒地去看望了冷落已久的杜贤妃,并在瑶华宫用过两次午膳,赏赐多多。

据传唐天霄因梅婕妤之事,对沈皇后甚是失望,却对杜贤妃的贤良大度很是赞赏,甚至说她“颇有母仪天下之风”。

沈皇后自李彦宏被打死那天,便称病不起,等这话传出,立刻真的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唐天霄并不理会,又责熹庆宫近年开销太大,有违太后俭约治宫的懿旨,令削减中宫脂粉银,并清查中宫出入帐目。

这样一来,宫中上下惶惑,连带谢德妃等素来和沈皇后亲厚的妃嫔都不敢前去探望,远远看到中宫之人,恨不得绕道而行了。

梅婕妤出身小门小户,甚至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却意外地得宠了。

唐天霄有时留宿于宝和宫,有时把梅婕妤召入乾元殿侍寝,连白天也常把她带在身边,风头一时无两。

这梅婕妤却温驯得很。

唐天霄说东,她绝不说西;唐天霄说一,她绝不说二;唐天霄喜欢把丝帕盖在她脸上,她绝不敢取下;唐天霄希望她屈服低头哀哀求恳,她便永远以最卑微的姿态侍奉着他。

不论是床上还是床下,都温驯得像一个完全没有思想的偶人。

唐天霄有时候觉得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偶人未必太过无趣,但一想起可浅媚,立刻觉得还是这样的女子好。

他却不曾想过,那女子本就出身寒微,早已习惯了看着富贵人家眼色行事,更何况面对的是当今天子。

她的第一夜给他摧残成那样,却因一句求恳意外地得到了他的怜惜和包容,当然晓得他需要的是什么。

既然卑躬屈膝、小心顺应着他的心意可以少吃苦头并备受宠爱,又有什么不好呢?

至少,比想着排除异己却被贬斥得卧病在床的沈皇后好,更比关在黑屋子里连一线光亮也看不到的可淑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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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些事,唐天霄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去想。

这几日又开始晕眩头疼,不得不喝太医开来的苦死人的药,他明知病因,再不愿去多想那些无谓之事,只专注于他谋划已久的朝堂风云。

唐天祺手握八万京畿重兵,是唐天霄最得力的股肱大臣,自然便常给召入宫中议事。

这日,唐天霄问了瑞都城内外一些异常和对应布置,看看时候不早,便把这位堂弟留在宫中用膳。

算来唐天霄自己的亲兄弟早在皇室倾轧中死得差不多了,便是宗室之中,也只剩了唐天祺这个堂弟和他血缘最近,关系之亲厚,远非旁人可比。

唐天霄向来也随性,并不因自己是帝王便和堂弟生分,因此二人在一桌吃饭喝酒,并不太讲究礼节。只是他近来心情郁结,便比以前沉默了许多。

待吃罢了午膳,唐天祺也不急着走,倚坐在乾元殿的窗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聊着近日看过的一些野史。

唐天霄也便令人搬来软榻,也在窗下卧着,听他有的没的扯着那些古时帝王将相的轶事,倒也是个好消遣。

后来扯到了魏太宗拓跋顼身上,唐天祺笑道:“皇上,昨儿我看野史里讲,这个一统天下的铁腕皇帝,在当皇太弟的时候,差点毛遂自荐,要到入赘南朝当安平长公主的驸马呢!”

唐天霄闭了眼睛,让阳光暖暖地照在自己身上,淡淡笑道:“哦?这位皇帝也有色令智昏的时候?后来并没有入赘,想必是后悔了吧?”

“没有。”

唐天祺叹道,“安平长公主不要他。”

唐天霄睫毛颤了下,“不要他?为什么?”

“她怕引狼入室,被她的这位驸马颠覆了她的南朝天下。”

唐天霄叹气,“一个女人,去管什么天下呢?朕瞧着这位安平长公主就是自己害了自己。若一早嫁了那魏太宗,日后两人共掌天下,当真是神仙眷侣,也不至于死的死,散的散。她挣扎了半生,最终又何尝保住了自己的家国?”

唐天祺点头道:“没错,女人有的时候就是太蠢,没个决断,明明眼前就是自己想要的,却顾忌着这个那个不敢伸手去把握。像那位安平长公主,不小心喜欢上了敌国的皇太弟。可要选择这位皇太弟,就不得不养育自己的国家和亲人做个了断。可惜她一生徘徊犹豫,总舍不下她自己的家国;魏太宗想逼她做出选择,却只把她逼上了死路。人心都是肉长的,其实何苦把她逼到这等田地!”

唐天霄蓦地睁开眼,已是冷冽逼人。他道:“你想说什么?”

唐天祺笑道:“我没说什么呀,只是闲着聊聊,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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