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伤病渐痊的唐天霄将新征调的十万江北精兵拨给唐天祺,任其为主帅,周绍端、谢翌从旁辅佐,再度急攻楚军。

楚军不敌,连连败退,渐仅余西南四五州县犹在控制之中。

十一月十二,唐天霄赶往前线,再度攻破博州,并分兵绕其后侧,击幽州、秦州。

李明瑗令庄碧岚调出交州剩余的三万兵马前去救急,庄碧岚怕交州空虚,南疆蛮夷乘虚而入,到时牺牲数十万支持庄氏的交州百姓不说,连中原都可能因门户大开而沦于蛮夷之手,故而拒不从命。李明瑗遂自行率师回援,留庄碧岚独力抗衡数倍于己的大周军队。

李明瑗撤走不久,唐天祺攻庄氏,庄碧岚出战,不料部分新兵被朝廷策反,乱自内作,并劫持了留守于营寨之中的南雅意。在唐天祺的节节进攻下,庄碧岚内外交困,勉强平定了叛乱,南雅意却已在双方交战中身受重伤。

他带着残部撤往交州时,已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南雅意的伤势却在奔波中恶化。

唐天祺一路追击,眼看着交州城近在咫尺,庄氏兵马明明未及进城,却不见了踪影。

正在疑惑间,探子来报,庄碧岚正在交州城外十里一处山坡上,一人一骑,别无从人。

他又惊又疑。

虽说两人你死我活的大小战争已经打了许多次,但庄遥未叛之前,他们同朝为官,对彼此并无恶意,后又因可浅媚的缘故结拜为兄弟,虽说各怀心机,关系总比寻常的朋友要亲厚些。

待可浅媚难产,二人捐弃前嫌,坦诚相待,共同守护着那个新生命的诞生,更有一番惺惺相惜。

有时候,彼此礼敬和兵戈相向并不矛盾,不过各为其主而已。

因此,他得到这消息后,立刻亲自带兵前去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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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碧岚果然正于山坡之上,未着战袍,连佩剑都挂于马上,一身素衣满是征尘。

但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抱着南雅意在半坡静静地坐着,向着交州城的方向。

冬日灿烂的阳光如新织就的无数匹明金锦缎投下,坡上的白石青松也便格外明亮,璀璨得像在发着光,热烈地迎接着即将来的天下一统,盛世太平。

而那一切热烈,连同冬日里衰草枯藤的哀伤,都似与坡上的男子无关。

炽亮的阳光似在照射到他身上的衣冠肌肤时拐了个弯,悄无声息地收敛了万丈光芒。他沉静地坐着,独自散着月光般的浅浅清辉。

周兵飞快涌了上去,无数枪戟如林,冷冷地对准他。

他却视若无睹,一双深深黑眸柔情万千,只凝视于怀中的女子。

确认周围的确只剩了他一人,唐天祺挥手令部属退下,自己走上前,唤道:“庄碧岚!”

庄碧岚抬起眼,向他淡淡一笑,“成安侯!”

唐天祺问道:“你的兵呢?怎么不进城?”

庄碧岚留恋地望着交州城池,黯然答道:“剩余的三千骑,大多是交州附近招募的农家子弟。烽烟连年,八万子弟带出,三千骑带回……终是我庄碧岚无能,累了这许多人埋骨异乡,我并无颜面回城见他们的父母亲人。剩余的三千骑……我将他们带回,让他们各自散了回家务农,也算是尽了我最后的一点心力。”

“你……散了你的最后的兵力,不再回城?”

唐天祺不可思议,“据我所知,交州城内,至少还有三万精兵可供你驱策。凭你庄氏在交州的声望,再凑出个三五万兵马大约不困难吗?你舍得就这么放弃?”

庄碧岚侧过脸,俊美的面庞浮过自嘲的笑。

他道:“不困难。但我还懂得什么叫审时度势,知难而退。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何必为了一人私欲再让更多人送命?”

唐天祺叹道:“你早知道这话,当初又何必帮着李明瑗助纣为虐?”

庄碧岚惨淡一笑,轻声叹道:“我所得者,从来非我所求。我所求者,向来……求不得。”

唐天祺似懂非懂,但到底晓得当初一意起兵的是他的父亲庄遥;而唐天霄对于交州庄氏的疑忌则五年如一日,从不曾放下。

庄碧岚将手伸怀中。

唐天祺的近卫只恐他会暗算主将,手中刀戟并出,割向他的手腕。

唐天祺忙喝阻时,他的手背、手腕俱已着了数下,鲜血流溢。

但他视若无睹,自顾将从怀中掏出的东西送到唐天祺手中,说道:“我们父子曾和交州守将有过约定,以这半块虎符作为调兵信物。只要你割下我的头颅,和这半块虎符一起送入城中,他们自然会开城归降。南疆地形复杂,蛮夷习俗各异,朝廷就是遣十万精兵过来,也未必能阻住他们滋扰生事;但若由这些老兵继续镇守,当可事半功倍。”

那块虎符上已经带了血,开始尚温热,片刻后被风一吹,便凉得透了。

唐天祺紧紧攥住,说道:“我会禀告皇上决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庄碧岚垂下头,小心地把一直卧在他腕中的南雅意放到铺于地面的鹤氅上,低声道:“请代为照顾她。”

唐天祺从一来就看到了寂寂无声的南雅意,只当她已经死去,此时闻说,不由一惊,忙向后唤道:“大夫何在?”

早有随军大夫急急赶上前来,跪下身来为南雅意诊治。

片刻后,大夫摇了摇头,道:“没用了,来不及了……不过胸口还有一线气息没散而已。”

唐天祺沉下脸,道:“既然还有一线气息,怎么能说没用了?快带下去,全力施救!”

那厢即刻有人过来,担了南雅意,飞快地奔下山去。

庄碧岚站起身,默然望着那个与自己休戚相关了多少岁月的女子离自己渐行渐远,神色居然甚是宁静,并无太多哀伤之意。

唐天祺诧异,又道:“庄碧岚,若你肯自己入城,亲自带了交州守兵出降,本侯再帮说上你几句,皇上一片爱才之心,未必不会原谅你。”

庄碧岚淡然道:“降一次,已经低了风骨;叛而复降,降而复叛,那不是大将,而是走狗。”

唐天祺本有心为他开脱,闻他此言,知他心意已决,不觉黯然,低了头,挥手道:“来人,捆了!即刻押下去!”

庄碧岚没有挣扎,由着人将他紧紧捆了。

只是旁人推他下山时,他似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父子保卫了一世的交州城。

金乌西沉,原来明灿的阳光不知不觉间化作一团殷红,霞光般笼住青黑的城池。几只苍鹰从辽阔的天空展翅掠过,在如血的霞光中悲唳于九天之上。

天快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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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一,庄碧岚被俘次日,李明瑗在移兵前往秦州的路途中遭伏击,领兵的是大周皇帝唐天霄。楚军大败。

廿三,唐天祺所率兵马也赶到秦州、幽州一线帮助剿灭楚军余部。

是日傍晚,李明瑗在逃亡途中被俘。

但唐天霄并没有罢手。

李明瑗以及他的心腹部属,无一不遭毒刑拷打,逼问可浅媚下落。

十一月廿五,根据李明瑗一个心腹校尉的供词,他终于查到了可浅媚的行踪。

李明瑗把她藏在了大苍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并派了四名侍卫和若干侍女、大夫在谷中侍奉,据说粮水充备,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唐天霄猜着这多半是李明瑗特地安排的退路,战败后还可以逃过去和可浅媚双宿双飞,至少江山美人还落着了一样,益发气得头晕目眩,连灭绝夙敌重新一统天下都没觉出一丝快意。

想着可浅媚种种不堪,甚至把他的感情和尊严都踩到了脚底,另嫁他人,他恨得咬牙切齿,夜不安枕。

但发现她行踪后,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亲自赶过去,亲手将她痛打,亲口将她怒斥……

可他终究忍了下来。

他想,有了千峰那个小孽障,他应该更加放不开那个妖精一样的女子了。

可他无论如何不会也不能再像先前那般宠她爱她,更不能让她爬到自己头上。

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在她那样恬不知耻的背叛之后,还那样看重她。

所以,他让唐天祺去带回她。

“留她一条命就可以。”

他冷冷道,“至于她的那位信王夫婿留给她的所有忠仆……当着她的面全部诛杀,不许留一个活口!还有,朕不想再看到任何她和李明瑗一起生活过的痕迹!朕不会容忍她还敢对他存有一丝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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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直用最好的药物勉强吊住最后一丝气息的南雅意死去。

唐天霄闻讯赶去看时,正遇上她临死前的片刻清醒,居然认出了他。

她道:“皇上,我曾为你捉过很多的蛐蛐儿。”

唐天霄一恍惚,又似回到了两小无猜相伴玩耍的时光。

两人躲在台阶下的灌木丛中,各自瞪着大眼睛捉着蛐蛐儿。

忽然发现目标,两人一齐跳起,额头碰上了,两个小小的身影撞到了一起。

“哎哟”一声后,是两人相视一笑。

头上洒满了漏过枝叶投下的阳光,青草一根根翠绿得宛如碧玉,而他们的眼睛是那样的清亮,倒映着彼此的笑容。

俱往矣,青梅竹马的大梦一场!

他一脸憔悴,看着她一脸灰败,握了她的手,柔声道:“没错,雅意帮朕捉过很多的蛐蛐儿。”

她便道:“皇上,能不能看在那些蛐蛐儿的份上,饶碧岚不死?”

唐天霄沉默了片刻,见她凹陷的双目紧紧盯着他,目光焦灼而急切,终于答道:“嗯,朕饶他不死。”

南雅意便舒了口气,道:“谢谢皇上。”

“我们之间,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唐天霄黯然,“你要不要和庄碧岚见上一面?”

南雅意摇头,“不了,快死了的人,很丑。不见才好。”

她的一口气松散,眸光便已散乱开来,那样欢喜而怅然地长叹:“他……会重新找到一个喜欢的女子,生几个娃娃,在……在蓝天白云青草地间……放羊……”

她的瞳孔渐渐放大,纤瘦的手忽然间将他握得极紧,拼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地说道:“可惜我……和浅媚……还是……求……不……得!”

她的头重重落回枕上,目光散乱地凝住,再也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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